“喂?”
嘈雜的暴雨聲、轟隆隆轉動的電磁音,以及——沉重的喘息聲。
那邊又‘喂’了聲,“喂”的人像呼吸被掰碎了,在斷斷續續的嘶氣,呼氣。
“你打錯了。”
在挂斷電話的前一秒,玫瑰聽見那頭傳來短促的笑音,“電話是你留的啊,學委……”
塵封的記憶撲面而來:
“學委,你去哪裡?”
“學委,你可以給我寫信嗎……寄明信片也行。”
玫瑰繃直的背脊瞬間垮下來,她鼻子一酸,帶着劫後餘生的哭腔恨恨地罵他:“你要死啊,城城!這時候打電話來,你知不知道——”
“差點被吓到嗎?”伏城嗓子發啞,但仍能聽出他很開心,“我在想,我現在就是死了,也要給學委打個電話,告訴你……以後不用給我寄明信片了……咳!咳!”
雨水接連砸進他的喉管裡,流經他的氣管嗆得他使勁咳嗽,好像要把心髒都咳出來。
“你怎麼了?”
“沒事,”癱倒在馬路中央的男人努力地弓起身體,盡量護住手機不讓雨水淋進去,“就是騎車……不小心,摔了一跤。”
“什麼車?”
“自行車。”
發動機嗡嗡的引擎聲逐漸在雨裡清晰起來——他還有心情跟她開玩笑。
“下雨天騎摩托車……城城你要死啊!”
“昂。今天清明節,明年剛好不用抽别的時間來看我了。你寄給我的明信片,以後燒給我,咳——”
“城城?城城?伏城!你在哪兒?你不要吓我——你打120了嗎?我幫你打120,你先别動……你千萬别動,我馬上過來找你!”
玫瑰這頭的聲音也亂了,撞倒櫃子的輕呼、翻東西的聲音、甩門的碰撞、撐傘的聲音……玫瑰掉眼淚的聲音。
伏城想,要是還能再見她一回,死好像也沒什麼大不了,反正……他活着也沒感覺。
交警拖走報廢的機車,救護車擡走伏城,經醫生初步檢查,好在隻是左腿骨折,皮膚中度擦傷。
他們對面坐着,玫瑰忍了又忍,還是忍不住一傘抽在了他的右腿上。
醫生驚呼:妹兒,你囊個打人嘞?
伏城連眉頭都沒皺一下,隻是說:“沒消氣你可以再打,我當時真的以為……”
他把“要死”兩個字咽回去,真誠地道歉:“對不起。”
“你知道我不是氣這個,”玫瑰眼圈紅了,别過頭去,硬是忍着不去看伏城那副慘兮兮的樣子,“上次公交車站也是你吧?我記住你車牌号了。你明明認出我了,為什麼停在那裡不說話還吓唬我?我當時還以為自己遇見了神經病,大雨天騎個摩托車,你不要命了是嗎?”
“今天也是,未不得你的命就這麼賤?”
“今天不是。”伏城盯着自己上夾闆的腿,低聲說:“騎車過去的時候,突然跑出來一條狗,來不及刹車就轉了向,那隻狗沒被軋到。”
“啪!”
又是一傘抽在伏城的右腿上,醫生聽着都肉痛,他算是鬧明白了,小情侶正在鬧矛盾,最好還是别插嘴。
“對不起……别生氣了。”
“啪!”
第三下抽得更重,伏城依舊眉頭也沒皺一下。
“妹兒啊,不消氣也不能打了,再打這隻腿也要折了。”
玫瑰冷笑一聲,“折就折了,他反正不怕痛。”
伏城露出苦笑,主動把右腿伸過去,玫瑰卻将傘一收,放在了一邊。
左腿骨折,打上石膏拄上拐,擦傷的皮膚做好消毒處理,醫生建議他再留院觀察幾天。
玫瑰要走,伏城一身病号服默默跟着她,跟她到醫院門口,玫瑰撐傘走進雨裡,聽見身後“哒哒哒”的拐杖聲。
她轉過身去,伏城也跟着停下來,濕衣服逐漸貼合他一身的腱子肉,一隻狼崽子活生生被淋成了一隻耷拉着眼皮的小土狗,顯得笨拙又蒼白。
“我真是服了你了。”
玫瑰走過去将傘撐過他頭頂,他還往後退。
小土狗局促地邊佝着頭邊解釋說:“我衣服濕了,你離我遠點,别把你凍感冒了。”
玫瑰将傘舉高了一截,問他:“長那麼高做什麼?跟着我做什麼?你沒有朋友嗎?”
“我沒有。”他長長的眼睫毛上挂着的雨水被眨落下來,砸在玫瑰的手背上,兩人沉默對峙——伏城率先移開視線,拄着拐退回雨裡。
“學委,你回去吧,我不跟着你了。”
玫瑰緊了緊手裡的傘杆,忍住了再抽他兩下的沖動,轉身就走。
小織姐回電話說今晚住在老宅,不回來了,叮囑玫瑰一定要吃了晚飯再睡覺。
玫瑰在浴室裡沖了個涼,出來時裹着浴巾,跶着拖鞋去冰箱裡摸出一盒煙。
她靠在陽台的椅子上,細長的手指銜着明滅的茶煙,擡起下巴吹掉噴出的第一口煙,不知從哪裡飄來一聲長長的歎息。
三支煙的功夫,雨漸漸止息,玫瑰嘶了一聲冷,搓掉皮膚上浮起的雞皮疙瘩,起身回卧室找了件丁香色的套頭衛衣,又提起淺色的直筒牛仔褲和帆布鞋。
玫瑰去到廚房,小織姐用艾草汁與糯米粉和出的面團還剩小半盆,冰箱裡還有紅豆餡和蛋黃餡,她先在竈台上架起蒸鍋,摻入冷水,等水燒開的間隙——她揪下一塊面團,在手裡捏出餅狀,放上蛋黃餡,又慢慢将餅團成一個圓,最後拎起青團小心地放在油紙上,排隊等待上鍋蒸……
再到醫院已經是晚上八點,透過病房的小窗口她看見伏城背對着房門,躺在那裡宛如一尊破敗的雕塑。
“城城?”
伏城回頭,看見玫瑰先是一愣——然後是驚喜、不敢置信,甚至想要站起來迎接她。
“你怎麼來了?”
他從床上坐起來,咧開的小尖牙藏都藏不住。
玫瑰也笑了,她把用飯盒裝好的青團丢給他,将最後那枝鸢尾花用塑料瓶裝水了插在他的床頭,跟他講說:“今天我碰見隻大狗,我以前叫他城城,大狗不聽話還吓唬我,可是他比我可憐,沒有朋友還吃不上飯。”
伏城嘴裡正叼着一個青團,不忘辯駁:“不是我,我有朋友,她給我帶飯吃。”
“我咋覺得,”玫瑰坐在他旁邊,自然而然像以前那樣“rua”了兩把他的頭發,個子雖然長高了,體格也強壯了,隻是——
“幾年不見,你還是這麼弱呀?”
“我不弱。”伏城挺直了腰杆比玫瑰還高出一個頭,他認真地看着玫瑰,說:“我可以保護你了,我不弱。”
“噢,那你出息了。”
見玫瑰沒放在心上,伏城有些失落,他蓋上飯盒,下床拄着拐走出了病房。
“哎?你去上廁所嗎?要不要我幫你喊個人?”
——拒絕溝通——
再回來時伏城手裡拿了一隻吹風機,他别别扭扭地給吹風機插上電——然後遞給玫瑰。
“頭發沒吹幹。”
玫瑰撲哧一聲笑出來,摸着那一點點濕漉的發尖,回了他一句“謝謝”。
伏城被安撫了,他挪到床邊坐下,邊吃他的青團邊看着玫瑰吹頭發。
“發根也要吹幹,我媽說吹不幹以後會頭痛。”
“嗯嗯,對對對,阿姨說得對。城城你快别叫了。”
醫院附近有大狗在吠,伏城臉一垮,“嘩”一聲用拐杖關上窗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