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步青偶然跟宋小織提起,最近書店生意不好,想選個日子去南山上的道觀裡進幾柱香,問宋小織有沒有想法。
宋小織又偶然跟玫瑰提起,玫瑰不置可否,隻是在跟星瑩逛夜市時,兩個小女生走在前面嘁嘁喳喳。
“書店哪天生意不好了?最近天氣越來越熱,書店給書開了空調,很多人進來蹭冷氣看書啊,再說,書店生意好不好霍老闆‘很’在乎嗎?我總感覺有鬼。”
“那依玫瑰姐姐看,鬼在哪裡?”星瑩捧哏的小樣子裝的超像。
“我看,是霍老闆對小織姐有意思。”
“不能吧?我看霍老闆一直都沒怎麼下樓,清心寡欲的,就像是……藐姑射之山上的神人。”
“怎麼不能,你端午節不是給小織姐也送了五彩繩嗎?她那天沒戴,第二天我去書店上班,發現霍老闆手上也有一根,總不能是霍老闆自己買的吧?關鍵是,下雨那天,我從師大聽完講座直接回的花店,霍老闆居然也在花店,他說他來買花,說的時候我就注意到,那根他系在手上的五彩繩,已經沒了。陳慰也可以作證!”
玫瑰轉過身去問走在後面的陳慰,“是吧陳慰?”
“是的。”
“媽耶!那那那!小織姐會喜歡霍老闆嗎?”
“這我就看不出來了。不過我覺得小織姐跟霍老闆,還挺般配的,霍老闆是江州戶口吧?”
“這跟江州戶口有什麼關系?”
“這就說來話長了……”
玫瑰最近話變得好多,人也開朗了好多,伏城下雨那天沒找到她,書店、花店都沒有,原來是又去了師大。
那場雨過後,大家手上的五彩繩都剪了,除了伏城,今天還戴着。
伏城垂下視線,他的單拐前兩天撇了,走路還有點瘸,醫生說完全恢複還要一段時間,建議他每天早晚出去走走、鍛煉鍛煉。
所以最近兩天,街坊鄰居飯後坐在樹下乘涼,總能看到一行四人:兩個女娃娃走在前面,邊走邊聊,走得很慢,後面跟着兩個男娃娃,一個腿有點跛,面相還兇,一個四肢健全,會自來熟地跟他們打招呼。
鎖匠的兒子蹬着自行車從拐角處迎面騎來,看見書店裡不愛笑的女菩薩居然在笑,一失神歪了龍頭。
“哎!讓開!快讓開!!”搖扇的大爺們喊道。
玫瑰跟星瑩雖然心慌,但還是本能地擋在了伏城面前——總不能帶人出來散步還讓人又瘸一次吧。
好在鎖匠的兒子騎自行車的技術過硬,危急時分又将龍頭一偏與她們錯身而過,還不忘回頭沖她們道歉:“對不起啊!書店的美女!”
伏城在危險來臨前第一時間也想護住玫瑰,但奈何腿不争氣,一激動往前一掙,左腿又崴了。
“沒事吧?”
好在陳慰及時出手架住了他的胳膊,才避免了他當衆撲街。
星瑩跟玫瑰回頭,看見被保護在後面的兩個人反而攙扶到一起,被扶的還一臉的不情願跟别扭,不知道戳中了哪裡的笑點,兩人登時樂不可支地笑到停不下來。
陳慰一愣,少女開懷大笑時很美,他也不由自主地跟着彎起了嘴角。
反倒是伏城冷“呵”一聲,不管怎麼樣……
“哎!混混也笑了!你們看你們看!一點點弧度也是笑!”
是星瑩在說:“現在我也算你的救命恩人了,我也要對你直呼其名!伏城——”
伏城橫了她一眼,星瑩心虛改口:“大哥!”
不管怎麼樣……
也許真像玫瑰無意間說的,一切都好像在慢慢變好。
南山淩雲觀一行,由霍老闆組織,宋小織和玫瑰共計五人,‘積極’參與。
夏至日當天,霍老闆先是開越野車往小織花店去接上宋小織、玫瑰和伏城,再繞到師大校門口,接陳慰跟星瑩,最後上高架橋連路開往南山。
車停在花店門口時,宋小織往後備箱放好零食後正打算坐進後排,冷不防霍步青突然開口:“坐後面的話,我很像你請的司機。”
話是玩笑話,但宋小織一想确實不妥,于是去坐副駕駛,霍步青早就拉開了副駕駛的車門,等宋小織坐好,又提醒她系安全帶。
車開上高架橋,一圈兩圈,忽上忽下,繞的人頭暈。
星瑩開始感歎:“霍老闆你好厲害呀!江州這麼繞的高架橋你也開得明白,老闆是江州本地人吧?”
這話問的,玫瑰跟伏城都看向了宋小織,宋小織也隻偏了偏視線,好奇他怎麼答。
“咳!”霍步青輕咳一聲,說:“算江州土著吧,一直是本地戶口。”
“哦——”
這意味深長的一聲“哦”,暗示不要太明顯。
“老師我們上次去鄉下,開的好像不是這輛車?”陳慰再接再厲。
“我一個人開不了七座的越野,這車是我昨天找鄭教授的五口之家借的,開完了還他。”
“那感覺我們像六口之家哎。”星瑩小聲嘟囔。
“那霍老闆——”
玫瑰還沒開始問,就被有所察覺的宋小織“嗳喲”打斷,“人家開車呢,唔笃一個倆個的,話多的不是時候,都勿要講話了,起這麼早,唔笃都不困嗎?”
“困。”
由伏城收尾,霎時一片寂靜。
霍步青劃開車載音樂,《藍色多瑙河》舒緩而優美的鋼琴曲頓時充盈了載有“六口之家”的越野車廂,原本不困的人聽着音樂、看着車窗外一閃而過的風景,也開始靠着座椅打瞌睡。
陳慰坐在玫瑰的後排,玫瑰的頭有次磕上了車窗,在半夢半醒裡委屈的一“哼”,陳慰手伸過去,墊在車窗上,一直就沒挪開過。
透過後視鏡,坐在前排駕駛位上的兩人,一個意外,一個了然。
車隻能停在山腳,剩下去淩雲觀的路,得自己爬上去。
霍步青跟宋小織是去觀裡進香求生意的,陳慰是來拍建築的,剩下三個來觀光旅遊。
伏城腿還沒好利索,爬快了怕拉傷筋骨,所以一行人慢走慢爬,一直到太陽升上高空,穿透樹林在登山道上投下點點光斑,他們才爬了三分之一。
這樣下去不行,陳慰提議分組行動,小織姐跟霍老師一起,早點上去進香,他上去拍照,走不動的跟走的慢的可以在後面慢慢爬,到時候在淩雲觀彙合。
“我……我走不動!我跟大哥在後面吧,玫瑰姐姐不是想學攝影嗎?你跟學長先走吧。”
玫瑰猶豫了一瞬,她确實想學攝影、還想花時間逛逛道觀,可是……
“城城你還能堅持嗎?”
當着這麼多人的面,伏城能說什麼?他隻能硬着頭皮說:“你先走,我盡量跟上。”
“那好吧,要是你半路腳痛或者太累了就待在原地休息,等我們拍完了就下來。”
“好。”
先走的四個人是一起登的頂,他們在靈官殿前分成兩路。
玫瑰問小織姐:“就不求點别的?比如姻緣啊,健康啊,運勢啊。”
“求呀。”宋小織把玫瑰拉到一邊,悄聲說:“花店生意已經夠好了呀,再求阿怕過勞死。好不容易來一回,生意阿是不求的,隻求風調雨順,國泰民安。”
“小織姐你境界真高啊!”
“哪有,風調雨順保佑阿的花,國泰民安保佑我伲顧客。”
“那小織姐你就不怕霍老闆一個發善心?幫你把生意也求了?”
“……那阿可真是謝謝他呀。”
霍老闆他們去買香火,玫瑰跟陳慰自靈官殿拾階而上,沿路飛檐翹角,層樓疊榭,繡戶雕梁,金碧熒煌。
陳慰主要拍建築上繁複的各種花紋以及飛檐上的屋脊獸,再從高處俯拍建築的整體構造與牆壁上大幅大幅的壁畫。
山頂的最高處有座重檐歇山頂式建築,三層樓閣,兩側有樓梯可供登頂,玫瑰爬在前面登上最高層,自闌幹往下俯瞰,南山的城市風光刹時一覽無餘。
“咔嚓——”
陳慰在她旁邊舉起相機拍了幾張城市全景,說:“我拍完了,換你來?”
剛才拍建築時,陳慰給她講了不少攝影技巧,隻是玫瑰一來不喜歡宏大的構架,她更喜歡從細微處着眼,二來怕耽誤陳慰的進度,所以就一直沒上手實操。
“你有想拍的嗎?”這會兒陳慰問。
他極其自然地取下相機的挂帶套進玫瑰脖子裡,期間很注意不碰到玫瑰的蝴蝶抓夾以免弄亂她的頭發,聽說女生的頭發亂了是會發飙的,真的假的?
“我想拍燭架,但現在不拍,待會兒下去的時候再拍。”
“那現在幹什麼?”
“還能幹什麼?”玫瑰看他一眼,問:“你爬山不熱嗎?還是說比起吹吹山風你更想和裡面的羅漢待在一起?”
這座殿的上面兩層,都是用來擺羅漢金身的地方,一踏進去,無數雙兇神惡煞,目光炯炯的眼睛直盯着你,讓人心裡發怵。
“那算了,我還是喜歡跟你待在一起,吹吹山風也好,爬爬樓也好,不說話就這麼站着,也很好。”
聽語氣倒是很誠懇,隻是……
“那我下地獄你也跟嗎?”
“我是個堅定的唯物主義者,”陳慰說:“不過你要下地獄的話,那我隻能搶在你下地獄之前,把你拽回來。”
“那我真的是,謝謝你啊。”
“不用謝,應該的。”
陳慰深吸了一口淩雲觀的山風,風裡有如織信衆燒香祈福的香火氣,他說:“這裡有這麼多菩薩,你考慮了那麼久,到底要不要和我在一起?”
玫瑰被問住了,相機替她擋住了大半張臉,而她掉轉過鏡頭,對準陳慰,一語不發。
“我也不是想逼你,隻是馬上就到複習周了,複習周過了就是考試,考完試就該放暑假,暑假有兩個多月,再開學就是九月,我怕等九月開學再見,你對我的那‘一點’喜歡,也都沒有了。”
“怕你說:‘陳慰,我考慮了兩個月,考慮清楚了,我們不合适,我們還是做朋友吧’,或者‘幹脆連朋友都不要做’。”
“玫瑰,喜歡就是喜歡,不喜歡我就再想别的辦法,但是你說你要考慮一下,在中間一直‘吊’着我,我也不知道我是該進,還是該退……”
“本來不想和你說這些,但是今天在菩薩的地盤上,想着萬一菩薩保佑,你就答應了呢?”
“還是說,你上次跟我講的那些,隻是為了穩住我?用來敷衍我?讓我不要去想别的辦法來打擾你?如果你是這樣想,那你完全可以直說,我走就是!保證不會打擾你。”
最後這一句,明顯能聽出賭氣的性質。
“陳慰。”玫瑰放下相機,臉上沒有生氣,而是問他:“這段時間一直這麼‘吊’着你,是不是把你委屈慘了?”
“沒有。”
他想嘴硬,想善解人意,但想想還是想‘坦誠’對她講:“我沒有覺得委屈!真的!一點都沒有!”
“好好好!你說沒有就沒有吧。”
“不是!我說‘沒有’你是不是又風輕雲淡?當它什麼都沒有了?”
“你說的嘛,沒有。”
“那其實有,不多,就一點點。”
陳慰比出了拇指跟食指最大的一掐,就這麼‘一點點’,玫瑰覺得,簡直不要太可愛。
“你說這麼多,而我隻有一句,那就是:我對你,沒有那一點點喜歡。”
陳慰表情僵的太快,失落太明顯,玫瑰詫異:“你不會要哭吧?”
“哭毛線哭!”他沒好氣地回。
“别哭啊,我話都還沒有說完,我對你,确實沒有那一點點喜歡,我想清楚了,應該是——很喜歡很喜歡。”
話說完了,很溫柔的尾音,溫柔到讓陳慰不敢相信的同時又猛烈狂喜,“真的?!”
又是熟悉的喑啞與哽澀:“你沒騙我?”
“真的,在菩薩的地盤上,我不騙你。你要是不信,”玫瑰翻過相機,給他看錄屏亮起的紅燈,一閃又一閃,“你自己回去看。我喜歡你,陳慰,我說的。”
而且是很溫柔的,笑着說的。
“艹!”
陳慰激動到連說話都開始語無倫次:“你别動!手别動!别亂按不按!要是删……不能删,你别動!我來保存!”
玫瑰果然站着不動,等陳慰一步過來拿相機,兩人的視線落在同一塊顯示屏上,陳慰重重摁下保存鍵,指尖都跟着發抖,玫瑰覺得有一點好笑。
更好笑的是,那人來回确認了兩三遍,點播放——正好是他說“我也不是想逼你”的那一句,估計是不好意思,陳慰紅着脖子,快速把進度條拉到最後——他說“你别動”那裡,再三确認了視頻的完整性,他居然又弓起手背遮住屏幕,在玫瑰的注視下給視頻加了密。
“好了,等下你要是反悔把相機摔了,隻要内存卡還在,視頻就不會丢。”
玫瑰覺得,該潑的冷水,還是要潑的。
“陳慰,我雖然說我喜歡你,但喜歡是一回事,在一起又是另一回事,我想我們都不是那種随便在一起又能馬上分開的人,我需要考慮的有很多,不隻是在書店說過的那一個問題。今天吧,今天過完之前,我給你‘要不要在一起’的答案。我也不想影響你的考試跟複習。”
“影響不了,我也喜歡你,答案現在已經不重要了,不!也不是不重要,隻是相比較而言,不那麼重要——你還是今天給我答案吧。”
陳慰赧然,覺得自己現在很不冷靜,很難為情,于是說:“你先好好考慮,不着急,我去後面轉轉。”
人剛轉過拐角,就聽見一連串的“卧槽”。
“卧槽?卧槽!她說她喜歡我!是真的?!”
“艹!冷靜,冷靜!”
“陳慰你要冷靜!!”
啊呀,玫瑰心想:真是小孩子脾氣。
有些人,轉着轉着,就找不見了。
玫瑰到處沒找到陳慰,倒是看見了一堵琉璃瓦的紅牆,将道觀與後面的生活區隔離開來,僅用一扇小門出入。
她給陳慰發消息說去下面的大殿等他,陳慰回她說:好!
下山路上,玫瑰舉着相機,拍了各式各樣的燭架,枝型的,曲型層疊的,長方型的……
不僅是燭架,她還看見了宋小織跟霍步青——兩個求事業的不在三清殿,反而跪在以求姻緣著稱的觀音殿面前。
玫瑰識趣的沒上前打攪,剛好另一邊的星瑩打來電話說她們爬上山了,問玫瑰在哪兒?
玫瑰讓她們去大殿等她,星瑩問是哪個門的大殿?
“東門。”
“啊?我們爬的西門。”
“那你們過來東門吧,我在東門的主殿等你們。”
“好!等我喲!”
主殿的燭台是梯形的,善男信女把紅燭點上火苗,插在燭架上,紅燭被火焰舔噬,開始淌它淋漓的熱淚,熱淚凝固在燭架邊緣,形似一挂挂血紅诘屈的爪,好似從地獄裡伸來——信仰被焚燒至此,燭架也因此别具美感。
而想到紅燭,聞一多說:“莫問收獲,但問耕耘。”
繼而聯想到她跟陳慰之間的關系,因為太害怕最後不得善終,所以她選擇不開始。但陳慰不這麼想,他善良、溫暖、明亮,敢拿出百分百的真心來她這裡碰壁,碰壁之後還說要回去想想辦法。正如他的名字一樣——陳慰、陳慰,安慰的‘慰’,他總是出現在她被黑暗卷噬的時刻,安慰她,将她拽出黑暗,好像什麼也沒做,但其實什麼都做了。
如果把自己的人生比拟成劇本,那麼命運早已為她寫就了結局,而她也早已默認——如果她沒有來過古南街道——但今天的玫瑰在“既定的結局”面前裹足不前,感情向陳慰靠近,向小織姐、伏城、星瑩……她想留在這裡,可沒有十足的把握,一但留下,即意味着她将與過往割席,違逆十五歲的自己。
但人,總該往光明處走吧。
可萬一,這隻是黑暗來臨前的黃昏……
正殿前的簽桶被搖得嘩啦嘩啦響,玫瑰想聽任天命。
她跪在淩雲觀的正殿前,雙手輕輕合十,手裡心裡捧着同一件事情,一念一長頭,磕足三個,侍者才拿過簽桶讓她搖簽。
簽桶裡的簽又多又重,玫瑰搖了好久,每次都隻差一點,簽又落回原處。
她越搖心裡越發慌,後面的人影罩上來,捎來一股清甜的西瓜香。
玫瑰心一定,搖落長簽一根,她撿起來一看——太上靈簽第二十八簽上上簽。
她在菩薩面前,問了一件事,搖了一支簽——上上簽。
上上簽……她幾乎想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