葵的城市在海邊。
玫瑰走出車站連刮來的風都有股鹹濕的海味兒,會長在車站外等她,幾乎沒有刻意去猜,一眼就認出了玫瑰。在人均裹上棉衣的冬天,她衣着太過單薄,藏青色的大衣罩出一襲瘦亭亭的骨架,外露的皮膚又太過蒼白,像即将萎落的花。
她還很奇怪,洶湧的人流裡,唯有她,手裡握了枝向日葵,枯萎的向日葵。
會長迎上去,第一句話就問:“是玫瑰吧?難為你還專門來看他。”
玫瑰潰散的目光慢慢聚焦,定格在一張陌生的臉上,繼而不具實感的飄出一句:“還來得及嗎?”
她指的是葵的葬禮,28歲的向日葵的葬禮。
“這……他走得很突然,沒辦身後事,甚至自己聯系好了殡儀館,直接送去燒成了骨灰,遺書裡說的是想把骨灰灑進野海,他爸原來說的不要,結果又要了一半走,剩下那一半,昨天中午灑的。你想祭奠他的話,我帶你去,我知道在哪片海。”
玫瑰默默點頭,會長去開車,打開車門,又想起什麼似的,讓玫瑰坐進去等一等,自己則轉身朝商鋪走去。
沒多久,會長買回來兩杯熱咖啡,遞給玫瑰一杯。
“喝點吧,今年冬天太冷了。”
玫瑰接過,隻是握在手裡,捂着。
手心暖了,心裡卻依舊冷到結碴子,想起點葵寫的内容,冰碴子就往下掉一塊,帶着尖,刺得她有種冰麻麻的痛感。
陌生的街景在車窗外飛速掠過,會長的聲音在車裡忽高忽低,時而低頭習一口咖啡,歎息一聲。
玫瑰神思遲緩,還停留在她讀完葵留下來的“書”、密室裡擺滿的各種衣裙、吊燈下還在打苞的花……後來……小織姐是不是接了她的電話?她是不是在火車上撥給了會長?會長是不是說:人已經走了……
沒來得及。
她沒能救的了葵,沒能違抗命運,一切都以失敗告終。
玫瑰鼻腔湧起無力的酸澀感,她把視線往外偏了偏,看到一家花店。
“停——”
她突然出聲,吓了會長一跳,“挺什麼?”
“麻煩停車,我想買束花。”
懸崖之下是海,在正午陽光照耀下,波光粼粼的野海。
玫瑰想不明白。
三分的陸地被七分海洋所包裹,連鲸那麼大的生物,尚且有海洋可以容它,那為什麼偌大的960萬平方公裡,就不能容下區區一個葵呢?一方面徒然怪罪于命運,但葵的命運又何嘗少了人為呢?公之于衆帶給他的傷害有多大?大到能淹沒他。還有他父親?爸爸?親人?媽媽姐姐……最親的血緣都不能支持他,甚至是厭惡他。還有碾爛他的那個魔鬼,他真的不會感到羞恥跟愧疚嗎?他真的不該下地獄嗎?還是說隻有葵在意?隻有葵困在莫須有的罪名和别人的成見裡?誰能怪他不夠堅強?他怎麼活得下去?她活不下去。
因為人類啊,真複雜……
所以葵最後,才想讓海洋來容她吧?
她就在那裡,風平浪靜是她,波濤洶湧也是她,在每一朵肆意翻卷的浪花裡,都有她溫柔澎湃的姿影,是玫瑰也是向日葵……
玫瑰還在懸崖邊踱步,隻需要跑起來,再往前邁一點點,她就能墜進葵的永無鄉。
但她無名指的戒指一閃一閃,被太陽曬得發燙,她無言地用指腹輕輕摩挲,冰碴子慢慢化開,滴在她的創口上,很疼,比先前更疼,但至少不再麻木。
麻木的創口,是想不起來結痂的。
我指的是心。
懸崖旁邊有條小路,蕪蔓叢生,可以下到那片野海。
玫瑰勾掉鞋子,赤腳踩在沙灘上,一點點走近海,海水卷着浪邊覆蓋她的腳背,冰冷刺骨,又簌簌退去。
浸沒她的腳踝,輕輕撫摸又離開。
打濕她的褲腳,留下鹹濕的眼淚。
走到不能再前進的位置,玫瑰解開懷裡花束的飄帶,拿出長枝帶刺的玫瑰,緩緩鞠躬,插進海裡。
一枝、兩枝、三枝……一束。
枯萎的向日葵被海浪裹挾而去,海邊隻有白玫瑰在此哀悼伫立。
玫瑰帶着滿身的疲倦回到江州時,陳慰拎着顯眼的大柚子,站在花店門口等她。
他的笑意還未出眼底,就已經被人重重地撲上來抱住,玫瑰幾乎以全身的力量,撲得他撞在門框上,後頸被人圈緊,頸窩處一陣溫熱。
“阿慰……”
“我在呢,你怎麼了?”
他一貫用安撫的聲氣,還騰出手來摸摸玫瑰的發頂,摸到潤潤的潮氣。
“你今天去哪兒了?”
玫瑰偏過頭,用他的衣領去擂眼睛,嗓子裡洩出幾絲哽咽:“沒去哪兒,隻是去送了一個朋友。”
“騙人。”
陳慰扳起她的下巴,直視她淚蒙蒙的眼睛,問:“為星瑩難過?她回家都快一周了,現在才想起來找我哭鼻子?”
玫瑰錯開他詢問的視線,抿緊了唇,不回答。
“你什麼都不跟我說呢……”
陳慰也因此感到疲倦,高強度的複習隻是讓他覺得身體累,這會兒抱着心裡有事,卻不吭聲的小玫瑰,是心累。
玫瑰感覺到了,她不想讓他不安,不由得皺起小眉頭,努力解釋:“阿慰,我是有些事情想跟你說,不過要等到你考完試以後。”
關于星瑩的事,關于葵的事,她快承受不來了。
“重要嗎?”
玫瑰眼睛一酸,眼尾又沁出顆淚珠,被一直在意她的陳慰用指腹輕輕抹去,連哄帶誘:“重要的話現在就說,我不會被影響。”
陳慰的意思是,他足夠強大,願意替玫瑰分擔。
可玫瑰半點都不想陳慰分心,她搖頭,态度堅決:“重要,但隻能那時候告訴你。”
“沒得商量?”
“嗯。隻能等你考完試了再說。”
“那我不考了。”
“阿慰!”
“開個玩笑。那好吧——”
陳慰報複性地将玫瑰的臉揉撅成一團,又低頭親親她,她臉上終于泛起些血色,不再那麼蒼白。
“我等你以後再說。給你買了柚子,待會兒陪我去逛超市,我們買隻雞回來炖,我吃肉,你喝湯,給你補補?好不好?”
“我也想吃肉。”
“你吃肉,那我吃什麼?吃你嗎?來,先讓我啃一口,啊——嗚——”
陳慰在宋小織的廚房裡收拾從超市買回來的老母雞,炖湯很費鐘頭,玫瑰洗完澡,犯起了困,她自己都有點驚訝——邊捂着嘴打哈欠邊瞪大眼睛覺得不可思議——乖乖地自己爬上床蓋好被子,睡了過去。
中途陳慰進去看了看她,玫瑰眼底的青影又加重了,看起來比他早晚撲在書裡都要累,星瑩離開她怎麼會不難過呢?可她沒來找他說。今天一見面就主動撲上來抱他,一定是發生了很重要的事,她還是不說,可好歹給了他期限。
陳慰都懂,卻不能強迫她,隻能給她一個踏實的擁抱,等到她想說的那天,等她自願開口。
“還剩一個多月,辛苦你啦~”
玫瑰是被雞湯熬煮出的香味給勾醒的,覺睡飽了,湊上來就是笑臉,在旁邊揉揉肚子,巴巴地說:“好香啊~”
天窗外已是星光暗沉,廚房頂部的芒黃色燈光傾洩在陳慰身上,溫柔得好像能一眼望盡餘生。
玫瑰擂了擂眼睛,那一瞬間的錯覺竟讓她有點眼熱,是幸福的感覺。
“你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