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海塵要去看谳牍,燕鴻雲可不能推阻,于是親自帶路,将二人請到了架閣庫。
一入内便聞到了濃濃的書墨味道,因有些案牍年歲太久,還夾雜着幾絲陳腐氣息,比起外面那些紛雜的俗事,這裡反倒讓雲海塵覺得更心安自在。
燕鴻雲道:“此處便是架閣庫了,本縣自開衙至今,所有的谳牍都存放在此處,大人具體想看哪些?下官幫大人找出來。”
歸庭客婉言謝絕:“多謝燕大人好意,隻不過我們大人看起谳牍,少說也要兩個時辰起,燕大人若是還有别的要務在身,隻管去忙便是,不必這般客套。”
燕鴻雲的笑意凝固了一瞬,他怎會聽不出歸庭客這話的意思是嫌自己礙眼呢,于是幹笑了兩聲:“好……好,那下官先去忙别的事情了,兩位大人慢慢看,在下就不打擾了。”
歸庭客反客為主的點了點頭:“燕大人慢走。”
待燕鴻雲走出架閣庫之後,臉上那股谄媚的笑意立馬褪去了,他招了招手,一旁的皂隸跑過去等候吩咐,燕鴻雲壓低了聲音:“去一趟金老的府上,就說朝廷派來的巡案禦史已到,是個有脾氣的。”
皂隸應了聲是,轉身便去金府傳話了。
架閣庫内,雲海塵一直在看近幾年的案卷,興平縣算不上太大,且江南水鄉養出來的大多是元元之民,因此也沒什麼十惡不赦、聞風喪膽的兇案,大多都是誰家丢了雞、誰和誰打架這類影響并不惡劣的事情,要麼就是偷盜的案件,這類案件《昭律》中都有詳細的科條,因此議罪的時候也不容易出偏差。
雲海塵一看就是兩個半時辰,等架閣庫内的燭火燒燼的時候,歸庭客才提醒他:“大人,天色已經不早了,今日不妨就先到這兒吧,明日再來看也不遲啊。”
雲海塵看起谳牍就不知時辰,此刻屋外的月色早已高懸,他才驚覺确實有些晚了,便整理好手邊的案卷,起身道:“好,走吧。”
二人一出門,等候在外的皂隸便迎上前來:“禦史大人,敢問二位可是要用膳?還是先帶您去住的房間看看?”
雲海塵并不覺得餓:“有勞帶路回房吧。”
那皂隸便将二人領回了他們即将下榻的房間。
房間内打掃的十分幹淨,連一應茶具都是新的,歸庭客環視一周,并未發覺有不妥之處,就對那領路的皂隸說了聲謝。待到皂隸離開,他便入内收拾起行李,在架閣庫看了一下午的谳牍,他們随身之物都未及收拾,忙了一刻鐘,歸庭客才發現雲海塵慣用的燃香已經沒有了。
“大人,安神香用完了。”雲海塵覺淺,多年以來習慣在睡前燃上一支香,否則常常半夜就會轉醒,是以歸庭客問:“卑職出去給您買些吧?”
雲海塵皺了皺眉,他眉目間已經染上了幾分倦意,但沒有安神香确實不習慣,隻好不太情願的說:“我同你一起吧,全當是閑來無事逛一逛這興平縣。”
于是兩人便結伴出了官署。
當朝并無宵禁,因此雖然天色已晚,但這個時辰的興平縣尚算熱鬧,兩人一邊閑逛一邊四處留意,走累了便在路邊的攤鋪吃頓便飯,一路上路過了三五家香鋪,卻都沒有買到合意的安神香,雲海塵有些失望:“算了,回去吧。”
歸庭客瞧出他确實乏了,兩人便換了條路慢悠悠的往回走。
“大人覺得燕鴻雲此人怎麼樣?”閑着也是閑着,聊起公務,還能給雲海塵提一提精神,歸庭客問。
雲海塵對此人沒什麼好感,但也不能僅憑下午那幾句交談就将對方全盤否定,因此他嘴上留情的說:“現在還看不透,隻要他将這興平縣治理的比屋可封,哪怕在本官面前耍些小心思,待我回京後,也不會向陛下參他一本。”
“看來大人已經對那縣令沒什麼好印象了。”歸庭客伸了個懶腰:“也不怪大人這樣想,那六房司吏一看便是平日裡散漫慣了,如此風氣,與縣令不嚴加管束有很大關系,也許是上行下效,也許是沆瀣一氣,反正我瞧着那燕鴻雲不像個九德兼備的父母官。”
“九德兼備?”雲海塵失笑:“你太高看他了。”
“嗐,”歸庭客将兩手交叉枕在腦後:“話說起來,在大人心中真正做到九德兼備的官員,也就是李閣老了吧?”
一提到自己老師,雲海塵的神情變得和緩了幾分:“嗯,老師德高望重,确實是吾輩楷模。”
“再有幾個月咱們就返京了,也不知到時候大人是官複原職,還是調任都察院,不過都不要緊,不管大人在哪兒,李閣老和曲少卿待大人的心都是一樣的,必不會就此疏遠。”
“嗯。”雲海塵淡淡應了一聲,兩人邊走邊聊,不多時,歸庭客好奇似的指着街邊的一家鋪子問道:“月聽窗?這名字倒是有趣,不知是做什麼生意的。”
雲海塵沒什麼興趣,隻掃了一眼,便要繼續往前走。剛走出沒幾步,就聽得身後的歸庭客“诶?”了一聲:“那不是箫公子麼?”
箫公子?雲海塵反應過來:箫人玉?他重新看過去,見那鋪子裡忙碌着的人,确實是箫人玉。
兩人在外駐足了片刻,歸庭客打量着裡頭的陳設,問雲海塵的意見:“大人,這月聽窗,看上去好像也是一家香料鋪子,反正都走到這兒了,要不咱們進去瞧瞧?”
雲海塵這才回記起,白日裡見到箫人玉的時候,對方身上确實有股淡淡的香氣,于是他遲疑了少傾,最後還是擡腳走了過去。
箫人玉正在店内清點香料,他手中拿着賬本記數,聽見有人進來了,先是下意識的問了句:“客官想買什麼?”寫好後才轉身望向來人,這一看便露出一絲驚詫:“雲公子?”
雲海塵點了點頭。歸庭客總是最熱絡的那一個,先同他打招呼:“箫公子,還真是你啊。你在這裡做工?”
箫人玉淺笑着回應:“不,這鋪子是我開的,平日裡做些香料的生意。”
“巧了麼不是,我們家大……”歸庭客突然想起對方還不知自己二人身份,便臨時改口:“……大公子就是來買安神香的,可惜轉了好幾家鋪子都沒有滿意的,不知箫公子這裡有沒有?”
“原來如此,”箫人玉看向雲海塵,問道:“雲公子平日裡可有慣用的香?”
“沒有,隻要……”雲海塵好像又聞到了白天剛見到他的時候那股幽香,若是細細分辨,貌似帶着一絲清苦的草木氣息,便鬼使神差地說了句:“要清雅些的便好。”
“噢,有的,請随我來。”箫人玉将手上的東西放下,帶他二人來到裡間,他行走時那股似有若無的香氣又飄散出來,雲海塵跟在他身後,瞧着他慵懶自如的背影,頓覺賞心悅目,連帶着自己的那點兒困倦都驅散了一半。
雲海塵生出幾分閑話的興緻:“這鋪子平日就你一人打理?”
“嗯,”箫人玉沒回頭,徑直走到一排櫃子前挑選起來:“小店平日裡算不上忙,因此隻有我一人便足矣,若是有事就關門,一時片刻的,也耽誤不了多少生意。”
雲海塵這才想起來他白日在城外險些受傷:“你白天是自己走回來的?腿腳沒有大礙吧?”
“沒事,”箫人玉回身笑道:“正巧回來的路上遇見一位趕車的老丈,便拜托他載了我一段路。”他似乎挑好了幾味安神香,捧在手裡招呼着兩人坐下:“我這裡簡陋了些,你二人稍坐,可要喝些什麼?”
“不必麻煩。”雲海塵道:“我們買完就走。”
既然客人說了不用,箫人玉倒也沒有故作客套,他将選好的燃香擺在桌上,也不多言,随手便點上了一支。
香氣漸漸彌散開來,味道不算濃郁,卻十分舒緩,像大雪覆蓋着的梅花,濕腐、幽香、清冷的味道混合在一起,若即若離的,聞過便覺得心神甯靜。
歸庭客深深的嗅了一口氣,贊道:“哎呀,好聞啊!”
“這些香都是我自己調的,俗物而已,”似乎不太習慣被人誇贊,箫人玉露出幾分赧顔:“未必合兩位的喜好。”
“箫公子太謙虛了,真的很好聞,我這個粗人都覺得不錯,是吧,大公子?”
雲海塵也覺得很好,便如實的點了點頭:“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