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笑希覺得自己是楊磊前十幾年人生中的旁觀者,雖然他在楊磊的人生中出演了角色,但那僅僅像是一個參演的路人。
他不甘于此,因為他一直都有在楊磊主演的戲劇中取得一個重要角色的想法。
在程笑希第一次注意到楊磊的那一天,大概是因為時間已經過去太久了,人的記憶總會在一些重要的橋段擅自蒙上無數層濾鏡,讓他每次想起那一天時,都會先看到耀眼得刺目的陽光。
過于炫目的光線會讓他一時看不到眼前的東西,待眼睛終于适應之後,他看到了那個獨自站在湖邊的少年。
從服飾上看,程笑希認得出這個少年大概是家族裡的某位少爺,那是與他們這些仆人不一樣的裝扮。可是這是哪位少爺呢?會在午後一個人站在宅邸後院的湖邊發呆,身邊沒有跟着任何仆人。
程笑希往前走了兩步,看清了少年那雙似乎不包含任何内容的雙眼,他此時終于想起來了,這大概就是那個剛被家主認回來的孩子——好像是叫楊磊。
楊家是一個龐大的□□家族,族中分支衆多,家主的兄弟很多,孩子也很多。年輕時,家主在外有過太多的風流韻事,所以會有幾個流落在外的孩子也是尋常事,而楊磊剛好就是那其中一個。
這個十六歲才被認回來的孩子,年齡相較起來有些過于大了。他過去的那些流落在外的年頭都沒有受過一個□□家族少爺該有的教育,便相當于空然浪費了許多時間,到了現在才起步,怕是連其餘在本家長大的少爺的背影都望不見。
程笑希聽說過一些關于這位小少爺的事。雖然楊磊身為少爺這一相當于主子的身份,本該天生比仆人高貴。可說到底他不過是一個私生子,在他被其餘少爺看不起的同時,也要被這些仆人看不起。勢利似乎是人與生俱來的特性。
讨好血統高貴、母親是正牌夫人的少爺,難道不比讨好這個不知哪天可能就會悄無聲息地消失的少爺更明智嗎?因此在仆人之間,流傳的多是些看不起楊磊其人的閑言碎語。
程笑希是被一位楊家的老家仆收養的,那位老人在楊家辛勤工作了幾十年,在仆人間有着較高的地位。他從服務老家主到服務現任家主,連如今的少爺們都要對他抱着幾分尊敬。
被這樣一位老人收養的程笑希,自然日子過得比其他仆人要好上許多。這才讓他能在午後都沒什麼事做,一個人遛到了後院,碰上了素未謀面的楊磊。
“你……有什麼事嗎?”
程笑希已經站在楊磊身後有一會兒了,楊磊也早就發現了這件事,他見對方一直不開口,最終還是沒忍住問了出來。
“……沒什麼,我隻是看你一直站在這裡,有些好奇你在想些什麼。”程笑希幾步上前,站到了楊磊的身邊,他順着對方先前的視線看向了在湖中遊動的幾尾魚,“你是在觀察這些魚嗎?”他問。
“是啊。”楊磊點了點頭,然後蹲下身去,将手浸入了被日光曬得有些溫熱的湖水,在做了一個抓握的動作後,看着那些抓不住的水從他的掌心流走。
剛被帶回家族内的他一直遭人白眼,這好像還是第一次有人主動跟他搭話。這些天他一直沉浸在一個封閉空間中,如今門縫打開了一點,楊磊突然就産生了探尋的欲望,為什麼外面的世界就不能屬于他?
“我在想,這些魚日日生活在一方人工湖中,那這一片天地就是它們的世界,而我……我們,也是一樣。”
不像他會對陌生人說出的話正漸漸從他口中吐露出來,楊磊的心情卻因此愈發輕快。
“我也隻能生活在這一方世界之中,如果我注定走不出去的話,那我想要在這個世界裡……高人一等。”
很奇怪的一幅畫面,楊磊隻是在那裡看着自己空無一物的手掌心,程笑希卻好像突然覺得那隻手中其實握着許多東西。
他當時并不明白楊磊為什麼會對着他說這些話,在此之前他們并不認識。但這件事無疑成為了他們的開始,從楊磊不知為何坦然道出的幾句話中,程笑希感受到了潛藏在少年瘦削身體裡的野心。
等多年後再想起這寥寥幾句對話時,程笑希開始覺得那就像是命中注定般,楊磊對他說出了這些話,他便因此被對方所吸引。命運的絲線被一個人扯動,卻因此牽引了另一個人。
程笑希無可避免地踏入了楊磊主演的這場人生戲劇中,但他從來都不是被迫的,因為自他的視線投到楊磊身上的那一刻便再也移不開了。從今往後的幾十年,他的人生一定會被捆綁在楊磊的人生路上,直至死亡也不能分開。
在那天後,程笑希成了跟在楊磊身後的小跟班。接着他很快就發現,他受到的尊敬說不定比楊磊這個少爺還多上一點。
楊磊足夠努力,也足夠能吃苦,這注定了他一定能做到别人做不到的事。程笑希見識到了他沒日沒夜地彌補自己過去平白浪費的那些年頭,又在學習與為家族做事的同事想盡辦法讨家主歡心。
程笑希覺得楊磊看起來很累,明明都是同齡人,他卻完全不會有楊磊的那些煩惱,也不會有同楊磊一樣的過于遙遠的追求。他的心态向來都是知足常樂,程笑希認為眼下的日子就已經很好了,他不介意就這樣過一輩子。
程笑希的爺爺時常能受家主賞賜,得來不少好東西,老人便經常把得來的好吃的或者好玩的新鮮東西再給了程笑希,然後程笑希再拿着寶貝回去找楊磊,等着楊磊一天忙完了回來一起吃。
每當這時候的楊磊,才會讓程笑希想起他們其實還都是不到二十歲的少年。
拖着一身疲憊歸來的少年,見了正有另一個人在“家”裡等着他,還把自己得來的東西省下來作為驚喜分他一半,這就是楊磊以前幾乎沒有享受過的被人關心的感覺。
在這時他的面色總會柔和下來,那是隻有對着程笑希才會露出的溫和,眉眼上時刻帶着的鋒利随之收斂,嘴角跟着眉梢一起上揚。
“蛋糕我偷着嘗了一口,可好吃了,我可是好不容易才忍住沒有全部吃掉的!”程笑希眉眼彎彎地笑着,把缺了一小塊的蛋糕推到了他的跟前,“我最喜歡吃甜的了!你喜不喜歡?”
楊磊還是那樣輕輕地笑了笑,用肯定回應了程笑希眼神裡的炙熱期待,“喜歡,甜食确實會讓人開心。”
隻是這樣一句話,非常簡單又有些毫無意義的肯定,就能讓程笑希肉眼可見地開心起來,楊磊也因此心情暢快了不少。和程笑希在一起總是輕松的,這個人身上有着散發不盡的能量,隻是靠近一些,就能讓楊磊一向冰冷的心髒變得溫熱。
在受人壓迫難以喘息的那些日子裡,可能是有了程笑希的存在,楊磊才能艱難的頂着一股勁兒走下去。有一個能陪他說話,會關心他是開心還是難過的人,總比他獨自一個人要好上太多。
那時候的楊磊在累了一天後入睡總是很快,程笑希便會趴在一邊兒盯着他顫動的睫毛。隻是這樣盯着,他就會沒由來地感到開心。
剛快要成年的少年就像一棵初抽條的小樹,還不夠強壯,也沒有展開新的枝桠,卻依然□□着立于天地之間。這就是程笑希眼中的楊磊。
程笑希知道楊磊吃的苦可能比他想象中還要多,但才不過十幾歲的孩子就已經懂了什麼叫報喜不報憂,程笑希在外面沒少聽到楊磊又受了誰的欺負的事,結果等楊磊回來了卻總是隻字不提,隻同他說今天過得很好。
他喜歡楊磊勝出同齡人太多的強大與隐忍,卻又希望楊磊不要事事都自己一個人扛,希望他能永遠陪在楊磊身邊,希望楊磊能在他的陪伴下過得更好。
隻是日日與楊磊待在一起,程笑希就已經按捺不住自己對楊磊出格的在乎了。在他發現自己滿心滿眼關注的都是楊磊,連對未來的希冀都通通與楊磊挂上鈎後,程笑希才終于意識到——他對楊磊的感情,可能是不一樣的。
等再一次趴在楊磊的窗邊對着他的睡顔發呆時,程笑希誕生了去吻一下那脆弱如蝴蝶雙翼的睫毛的沖動。
很快,他也确實那麼做了,動作比大腦的反應來得更快。這個吻更像是程笑希在楊磊合上的眼睛上啄了一下,他的溫熱呼吸沒有吵醒睡夢中的人,倒是把他自己燙了個臉紅。
程笑希雙手捂住了自己的臉,試圖給自己紅透的臉頰降降溫。此時隻有他一人醒着,在場便沒有第二個人知道剛才發生的事,隻有窗外懸挂于夜空中的月亮作鑒。
無數雜亂的聲音正在程笑希的腦海中叫嚣着,它們都在說——糟了,他絕對已經喜歡上楊磊了。
二十二歲的時候,楊磊已經成了家主面前炙手可熱的紅人,家主為了鍛煉他把不少事務移交給他打理。
彼時其餘少爺都接受不了一個出身低微的私生子突然得了家主如此青睐,他們便沒少給楊磊下絆子,還總要在家族聚會上對他冷嘲熱諷,想盡法子提起他的出身,好讓他在所有人面前難堪。
程笑希也在場,雖然他隻是在很遠的地方看着,把那些譏諷的話語聽進了耳朵裡。在他眼裡,那些天天滿腦子花天酒地,仗着自己的少爺身份耀武揚威的飯桶們根本比不上楊磊一星半點,他聽了那些貶低的話,心裡比楊磊本人還要氣上八倍。
有時候他真恨不得把這些人都想辦法做掉,程笑希覺得,也就楊磊一個人配得上這個家主的位置,其他人到底憑什麼去跟楊磊相争?
在程笑希憤懑之時,被取笑的主人公楊磊倒是在所有人面前依然從容不迫,他不會順着那些人的心意當場化身一個控制不住自己情緒的醜角,他一定要把這些事都忍下來,讓那些人沒辦法從他身上找到樂趣。
二十七歲的時候,其餘的少爺已經不敢在楊磊面前張牙舞爪了,楊磊手握了太多權力,他成為了家主的左膀右臂。
在這時,楊磊已經有了争一争繼承人之位的資格。但他不會抱有僥幸心理,他還是需要一把柴火,需要一個幫助他更進一步獲得家主信任的助推器。
能力足夠出衆是他的基礎,那接下來他還要在家主面前表現出什麼?當然是忠心。
楊磊二十九歲那年,幾個□□家族間頻頻産生沖突,時局動蕩,時常因各種并不重要的理由擦槍走火産生沖突。哪個□□家族都多少有一些仇家,楊家也是一樣。
一次火拼之時,家族内部有内鬼與仇家裡應外合,緻使家主差點落入仇家手中,楊磊在關鍵時刻護在了家主身前,讓自己成為了那個被仇家俘虜的對象。
撤回自家領地後,家主勃然大怒,勢要進行一次聲勢動蕩的清掃行動,家族裡居然有着與仇家通氣的内鬼一事是他最不能接受的。一邊拔出根中的内鬼毒瘤的同時,家主也召集來了自己最信任的一衆心腹,制定并開展了對楊磊的營救計劃。
在與危險擦肩而過之時,家主體會到了那種汗毛直立而起的恐懼,在他這個年紀,可是承受不了落入仇敵手中的折磨,取代了他被俘虜的他的孩子一定會遭受同樣非人的折磨。
楊磊的這一舉動徹底博得了家主心中的最後一線,現下隻要他能成功活着回到家裡,便已經算得上一腳踏過了繼承人的門檻。
在這麼多年裡,程笑希一直都跟在楊磊的身邊,眼看着他攀得越來越高,離他想要得到的位置愈發得近。
程笑希自然是為楊磊開心的,他也因此把自己對楊磊的心思都藏在了心底。一是楊磊估計在達成自己的目的前不會考慮感情,二是他沒把握确定楊磊對他的心意,很大概率他的這份喜歡隻會落得一廂情願。
在聽到楊磊被仇家抓走的時候,程笑希吓得渾身發抖,但他不能在人前做出失控的模樣,隻能在入夜後一個人回到他曾和楊磊度過許多日夜的房間,把自己裹在早就沒有了那個人氣息的被子裡,放任自己蜷縮起來,雙手卻忍不住蹂躏自己的頭發,揪疼了他的頭皮。
他根本不敢想象楊磊接下來會經曆什麼,酷刑與拷打都是逼他說出更多家族機密的手段,可除了那些痛苦外……更重要的是,他好害怕沒辦法再和楊磊見上一面。
程笑希有些後悔。
如果他早些料到了這一天,就算他可能無力改變結局,他也好想把自己一直沒有說的那句話說給楊磊聽,他好想讓楊磊知道自己珍藏多年的那份不一樣的情感。
楊磊回不來的話,他就再也沒有機會說出來了。
程笑希無聲地哭了起來,他用盡全力才把哭嚎的聲音咽回了喉嚨裡。這時他才想到自己未免太過于自私,他好想隻想着自己對楊磊的喜歡還能不能說出來,卻沒有走到楊磊的視角想——他的人生是不是就要這樣走到盡頭了。
拼了這麼多年的命,到頭來難道還是隻差一步嗎?沒有這一步,那多少努力最後都隻能化為一場空。
楊磊,是一定不會甘心止步于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