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都在這兒看什麼呢？”程笑希剛打後院回來，發現自己的學生們都湊到一塊兒去，小腦袋們疊在一起，好像一群麻雀似的在叽叽喳喳地讨論着什麼。
“啊！先生回來了！”聽見程笑希的聲音，孩子們便馬上散開了，都回了各自的座位上，其中膽子大的孩子還伸着手指着窗外，說：“先生！外面有個怪人一直在看這邊，大家都不認識他！”
程笑希無奈地笑了笑，要怎麼才算得上是怪人？他撂下書卷，決定出去看看。
三月的天氣，外頭的風吹在身上還是有些冷，卻已經雜夾進一絲暖意。萬物複蘇的季節，院子裡種的花草們又綠了起來，讓人眼前的一切都是明亮的。
程笑希看到了那個人。一個穿着一襲黑衣，寬松的外袍都遮擋不住其瘦削身形的男人，他的墨色長發看起來比常人要更黑一些，當真是像是在墨汁裡浸過似的。
男人也在看向他，程笑希望進了那雙深邃眼瞳。三月的風輕拂起他的發絲，他頃刻間跌落了進去，他……有看見什麼嗎？為什麼這個人會讓他有一種無比熟悉的感覺，僅用一個眼神震顫了他的靈魂，心中萌生了春水滋潤新芽般的悸動。
“公子……我們、我們在哪裡見過嗎……？”
“……”男人定睛看着他，然後緩緩搖了搖頭。
“沒有，我們沒有見過。”
楊磊的人類身體逐年累月地漸漸繼承了他身為鬼時的修為，然後，他的樣貌便永遠停留在了知道程笑希離開了他的那一年。
是不死心……還是不甘心？
開始的幾年，楊磊沒打算去找程笑希的轉世。他用各種理由敷衍着自己，比如他又不知道程笑希什麼時候投的胎，萬一他根本找不到呢？再說孟婆湯一喝，這轉世的人又不可能記得他。他想了無數個能勸說自己放下的可能性。
可他失敗了。
楊磊終究還是去尋了程笑希的轉世。兜兜轉轉，沒想到程笑希的轉世竟和前世的自己有着一樣的名字，這是緣分嗎？還是說天命使然？
轉世的他與楊磊記憶中的程笑希似乎并無不同。笑起來的時候會眯着眼睛，露出像兔子一樣的門牙，兩邊的牙齒不太整齊，偶有些鋒利的地方。右側的眉頭下有一顆小痣，無名指比食指更長一些……
一點一滴，都與楊磊的記憶相重疊。原來他們是那樣相像，像到楊磊在恍惚間以為他的程笑希又活了過來。不再是那一座孤墳、冰冷的墓碑、枯黃的雜草。
可是他們又是那樣的不同。這一個程笑希出身顯赫，父親是朝廷高官，母親是名門貴女，姨母是宮裡頭的貴妃，有權有勢的家庭背景讓他能做到一切想做的事情。
從懂事起，程笑希就沒受過任何挫折。想要什麼有什麼，想做什麼做什麼。奇怪的是這番溺愛卻沒把他養成纨绔子弟，在别人家孩子貪圖玩樂時，程笑希則是窩在書房裡念四書五經，打小上學堂都要比旁人積極。
憑着天資聰穎與過人的努力，程笑希一次就考中了頭名，成了當朝曆代頭名狀元裡年紀最小的那一個。
後來，程笑希成功地靠着自己的本事，在培養夠了資曆後當上了名門私塾的先生。這是他想做的事情，父母都無條件地支持他，反正無論是進朝為官還是繼承家業都有他的幾個哥哥頂着，也不用他去操心。
他已經擁有了上輩子的他無法擁有的一切。他也實現了上輩子的他沒做成的事情。
楊磊找到私塾的地址後，就在外頭站着遠遠地望着裡頭的人，看着他給孩子們上了一堂課。原本隻要他不想，是沒人能注意到他在這裡的。
可是想念的情緒在作祟，讓他想要被程笑希發現，想要那個人來和他搭話，想要看程笑希對他笑一笑，或許還可以叫一次他的名字……他是那樣想念程笑希的聲音，渴望着熟悉的聲線能再次響起于耳畔。
楊磊如願以償的被程笑希注意到了，明亮的眸子于他面前閃爍着，他凝視着對方翕張開合的嘴唇，不自禁地握緊了藏在長袖中的雙手，任由指甲刺痛掌心。
好想去觸碰占據了他雙眼的那雙柔軟嘴唇，想親吻上去，想要再次品嘗屬于程笑希的味道，想要讓他發出動情的聲音……
但是不可以。
楊磊逼迫自己清醒過來，從無限的缱绻思念中抽離。他隻是來看一眼而已，僅僅看一眼，不能再做其他的事了，眼前的程笑希和他記憶中的是兩個人，即使是轉世，他們也早就不一樣了。
在給出否定的答複後，楊磊撇過頭去，又說：“打擾了，我隻是路過，這就走。”然後堅決地轉過了身，唯恐自己在程笑希的目光下越陷越深。
後面的程笑希大喊着：“公子留步！”接着想要快步跟上他，卻在一個轉角後就跟丢了那個身影。對方離開得未免太快了，快到他都來不及再說上幾句話，他想問問對方的名字，再問問他是哪裡人，現在住在何處……
程笑希确信自己是沒見過這個人的，可是為什麼他會覺得那樣熟悉？熟悉到仿佛有歲月的重量沉甸甸地壓在了他的心上，讓他的呼吸變得急促，因心跳加速而渾身燥熱起來。
他一定要知道這個人是誰……明天，不，今天他就要派人去找，他等不及了，隻要這人住在京中，他就不信他能找不到。
程笑希回了屋裡跟孩子們說今日裡突發急事，讓自己的侍從先替他照看孩子，自己則先行一步離開。
虧得文人愛做的事他便樣樣精通，提筆畫一幅人像也不在話下，墨水在宣紙上暈染開，大開大合的筆觸也能把人物畫得栩栩如生。程笑希欣賞了一下自己的作品，覺得至少得有九分像，他馬上又重複作了幾張畫像，接着把這些畫像分發下去，發動自己的人脈去找那個男人。
當天晚上程笑希就得到了此人名為楊磊的關鍵信息。楊磊先前已在京城住了兩年，城裡有認識他的人也不稀奇。确認了楊磊身住何處後，程笑希也不顧當下是什麼時辰，就直接親自上門拜訪。
結果沒想到楊磊居然已經提包袱離開了，還好程笑希是個有能力的人。楊磊不知道有人在尋他，就像平常人一樣準備走城門出城，沒想到今日一到城門就讓人攔下來了。
楊磊皺了下眉頭，問守城門的官兵為何要攔他，他不好在這麼多普通百姓面前施展法術，自當先探尋一下個中緣由再作打算。
官兵對他倒是畢恭畢敬，說是程家的小公子想要邀他去府上見面。一句話引得楊磊臉色陰沉了下來，他本就打算看過這一面後便動身離開，當天下午就收拾完包袱了，着實也沒想到這個根本不認識他的程笑希會出面攔他。
先前楊磊從未刻意隐藏過自己的蹤迹，現下他内心感慨，到底這個程笑希是有權有勢，隻要他留下過些許痕迹，要查到他竟然如此容易。
顧及着眼前的官兵也不過是普通人，楊磊選擇了先去程府走上一趟。他也想知道這個程笑希明明不認識他，為何要對他糾纏不休？
程笑希得了成功找到楊磊的消息後便直接動身找了過來，一見了楊磊，那種心髒鼓動的感覺就又恢複了第一面時的強烈，甚至變得愈發熱烈。
過去程笑希隻對讀書一事感興趣，從未對哪個人産生過多餘的關注，家裡的父母與兄長們也寵溺他，隻把他當小孩子，不催促他的婚事。程笑希便一直沒興趣去考慮情情愛愛，想着就這麼自己過一輩子也不是不行。
今日裡他方才明白，自己不是對情愛毫無興趣，隻是他過去沒遇到讓自己心動的人。這難道就是傳說中的真命天子？讓他見上一面就沉溺其中不能自拔，還沒有任何猶豫地接受了自己對男人動心的事實。
隻是程笑希多少有一些屬于世家子弟身份的矜持，他拉不下面子去直接對楊磊訴說自己的傾慕之情，心裡想的還是從長計議。
楊磊被程笑希邀進了府裡，與程笑希隔着一張茶案對坐。楊磊一路上都表現得過于沉默，也許他就是在等一個可以正式談話的時機，此時他終于開口，問道：“程公子找在下前來府上，所為何事？”
程笑希笑笑，沒有直接回答這個問題，而是反問道：“我見公子在私塾外站了許久，當真隻是路過？”
楊磊蹙眉，他不能說出“我是來找人”這一真正緣由，免得程笑希直接将自己對應上去，把事情變得越來越複雜。所以，他回道：“确實隻是路過。”
“那公子是哪裡人？我看公子似乎不是京城人。”
“……胡縣。”是他和程笑希第一次遇見的地方。
“公子怎麼走得這樣急，是不是家中有什麼急事？若是公子家中有難處，隻要在下力所能及，公子可與在下開口……”
程笑希的眼神，太灼熱了。
楊磊能感受到對方不尋常的熱情，可是為什麼？他不想面對這種局面，不想自己好不容易築起的防線被程笑希的幾個眼神打出缺口，使他收斂起的情感如同洪水決堤般湧出，擊碎他強裝出的冷漠，理智不複存在。
他再次握緊了拳頭，同時移開自己的視線，不想繼續與程笑希對視。楊磊開口打斷了程笑希的話語，“那程公子……因何故對在下如此關心？我們不過隻是見過一面。”
“我……”程笑希一時語塞，他本就不想回答這個問題，兜兜轉轉還是被楊磊繞了回來。
也許他需要冷靜一下。程笑希清了清嗓子，決定先給自己找個台階下，他看向窗外，發覺此時已經到了從深夜走向淩晨的時候，“我看現下時辰已晚，不如公子先歇在這裡，餘下的明日我們再叙。”
一個熱情的笑容，換來楊磊淡漠地點了點頭。
他被程笑希安置在了客房，好不容易得來了自己獨處的時機。雖然楊磊能察覺到，程笑希似乎在外面安插了人手盯着他，但普通人又怎能攔得住他呢？
他等的就是此時，終于能自由地使用法術了，在一眨眼的時間，屋内就沒了楊磊的蹤迹。
程笑希當夜裡輾轉難眠，一閉上眼，腦海裡浮現的便是楊磊的面孔。這太奇怪了……楊磊說得對，他們隻見過一面，為什麼他就能受到這麼大的影響？甚至于快要控制不住自己，險些步入失去理智的癡狂。
這一晚上他都睡得不踏實，好不容易入睡也是睡得極淺的，他斷斷續續地做了許多夢，仿佛一直處在半夢半醒的狀态。
他夢見自己在私塾裡上着課，楊磊坐在最後面笑着看他。夢見煙雨朦胧，楊磊撐傘與他攜手走在無人的街道上。還夢見刺目的紅，身着喜服的楊磊站在他身邊，耳畔有人在高聲喊着“一拜天地”……夢境的最後，他擡頭看向楊磊，墨色的雙瞳離他越來越近，他觸碰到了冰冷的嘴唇……
程笑希猛地從床上坐了起來，頭痛欲裂，這一覺沒有讓他得到任何的休息，反而是讓他的精神變得更差了。
他一番梳洗後把自己整理到看不出憔悴的樣子，再出門向客房去，就發現了楊磊消失不見的這件事。也許他本該大發雷霆，去責怪那些負責看守的下人辦事不力，可他的頭還在一陣陣的疼。
程笑希沒這麼輕易地為一個人失控過，他還無法說服自己徹底瘋狂下去。捂着額頭試圖緩解疼痛，程笑希決定不去過問楊磊的下落，說不定他隻是一時昏了頭，過上幾日就不感興趣了呢？
然後，一切都沒有他想的那麼簡單。
程笑希終于親身經曆了一把何為“見之不忘，思之如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