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他閉上眼，都能看見一雙清冷的眸子揮之不去。思緒被攪成了一團漿糊，讓他沒有精力去給學生們上課，整日裡寝食難安，無論怎樣轉移注意力都是無用功，他對其他事情提不起任何興趣。

為了尋找能吸引自己的人或事，程笑希甚至想到了去勾欄瓦肆等煙花之地，萬一能有其他讓他有興趣的人呢？可他終究還是失敗了。

楊磊……楊磊，這個名字已經徹底侵占了他的大腦，任他百般努力都趕不出去，他居然如此無藥可救。

也許他當日就不該被什麼可笑的矜持封住了嘴，程笑希萬分後悔，後悔自己錯失了一個絕佳的機會，不，不是錯失……是他主動放棄的，真是愚蠢透頂。

在持續十來天宛如行屍走肉、渾渾噩噩的生活後，程笑希不想再這樣空耗下去了，他要去找楊磊，他知道楊磊去哪裡了——胡縣，楊磊的家鄉。

世家子弟出門的排場就是大，程笑希坐着馬車出行，能走官道就走官道，一路上沒有任何阻礙的到了胡縣。他人剛到，楊磊那邊就已經意識到了，挂着程家家徽的馬車未免太顯眼了些。

楊磊還住在山腰的小屋，守着屬于他的愛人的墓碑。他也錯以為程笑希不會找到他。

可是程笑希人到了山腳下的小縣城，就直接派自己的侍從們去找過路百姓打聽，他出手闊綽，隻要能給他提供信息就能拿他的銀子，一下子就讓他把楊磊的事打聽了個精光。他甚至還知道了楊磊一直守着的那座孤墳。

這次程笑希沒讓他的侍從小厮們跟着他，而是選擇了自己一個人前往半山腰，去尋楊磊的那座小屋。

聽到了那座孤墳，程笑希似乎就隐隐意識到了什麼。

“楊磊？知道啊，這裡不少人都知道他，他一個人住在半山腰，平時很少下來走動的。”

“誰都覺得他是個怪人，但大家也知道他是個好人……哪裡怪？這麼多年一直守着那山腰上的一座墳還不怪嗎？要我說啊，人還是該往前看……”

“好像那墳裡埋着他愛人，這也是癡情，都多少年了……不過這麼多年，怎麼感覺每次見他他都是一個樣子呢？是我記錯了嗎？”

半山腰的地方已經稱不上是一座孤墳了。楊磊在這裡住了許多年，他把墓碑邊上的地都翻了一遍土，改成了一小片花園，然後種了不少花，把這裡裝點得頗為溫馨。

墓碑邊上還放着個躺椅，手邊是個摞着十幾本書的木桌。楊磊時常坐在這看書，他把記憶中程笑希看過的書都搜羅了來，屋子裡還有很多。這些年，他早就把這些書看了不知道多少遍，就是他先前對程笑希的記憶已經太模糊了，不然閉上眼還能幻想出對方講給他聽的樣子。

等程笑希走到這裡的時候，楊磊正靠在躺椅上閉着眼，整個人看起來都十分柔和。他正在做一個與程笑希有關的美夢，大抵是剛見過了程笑希的轉世，讓他埋葬在腦海深處的記憶被喚醒了，屬于他的程笑希再次來了他的夢裡。

沉醉于美夢中，楊磊沒有察覺到現實裡有人靠近了他。程笑希已經走到了他的身邊，蹲了下去，看向了那座小小的墓碑上刻着的名字。

——他的名字。

楊磊剛睜開雙眼的時候就看到了這一幕，程笑希蹲在墓碑前一動不動，仿佛一座石像般。剛從美夢中抽離，楊磊恍惚間以為程笑希活了過來。

但也隻是不到一秒鐘的錯覺，他清醒得很快，“我……沒想到你會找到這裡。”楊磊說，語氣幹巴巴的，聽不出任何情緒。

程笑希站起身來，他想問這是誰的墳？又想問他們之間是什麼關系？可是他現在不能問，他終于又找到了楊磊，不能再問無止境的問題了……他已經做錯了一次，這次一定要把自己想說的話先說出來。

“楊磊，我……我喜歡你。”

“從見你的第一面起，我就已經傾心于你，你那天離開得很快，在那之後我每天都在想你，我好想你……想到每天都會夢到你。”

“我雖然不知道以前發生過什麼……你那天是來見我的吧？沒關系，這不重要，我不糾結于那件事了，我現在隻想和你在一起，我……我可以從京城搬出來，你想住在哪兒都行……”

在程笑希二十餘年的人生中，他從沒說過這麼卑微的話，就剛剛那片刻間，他差點把這輩子的自尊都用盡了。

可是楊磊沒什麼反應，甚至連表情都沒有絲毫被觸動的樣子，這讓他越說越不自信，好歹……好歹理會他一下啊……别讓他顯得這麼可憐好嗎？

“……抱歉，我那天不該去見你的。”

楊磊不知道隻是一面就會對轉世的程笑希産生如此大的影響，他不知道自己的心裡此刻到底是什麼滋味。該慶幸嗎？慶幸即使轉世了，程笑希對他的感情卻還刻在靈魂裡從未消失。

可是他們不一樣啊……怎麼能一樣呢？他本就沒有想過去打擾程笑希的轉世。楊磊感受到無盡的愧疚，他以為自己沒做什麼越界的事，卻還是讓事情的走向變得無法控制。

“你這是什麼意思？”程笑希聽不懂，為什麼是抱歉？楊磊聽了他的話選擇了向他道歉？

“我不明白……那你到底為什麼見我？我和他是什麼關系？”

“轉世……是轉世。他是我的愛人。”楊磊還是說了出來，他緊接着補充到，“我知道你們已經不是同一個人了，我也無意打擾你的人生，你有自己的生活，是我唐突了。”他希望說完這些話，能讓面前的程笑希冷靜下來，讓對方明白他早就心有所屬，他們也從無可能。

可是程笑希的想法從來都和他不一樣。

“轉世？我都已經是他的轉世了，那我們有哪裡不一樣？我能從你眼中看出來，我們長得一樣對吧，我們連名字都一樣！那你為什麼不能和我在一起？”

哪裡不一樣……？

楊磊想着，确實啊，你們哪裡都一樣，卻哪裡都不一樣。

他愛的那個人是一個從小就身體不好的倒黴書生，天生八字弱容易招鬼，被家鄉的人看不起，就偏要去考個功名證明自己。可是他沒成功，他當不了先生，也沒有有權勢的父母，想做生意還要靠鬼給他的本金。

雖然日子過得不好卻又那麼善良，沒給人當上先生，便一輩子隻當了他一個鬼的先生。教了他怎樣做一個人，如何愛一個人。又在荒山裡為了等他蹉跎了自己的餘生，卻直到閉上雙眼都沒等到他。

這讓楊磊怎麼能安心與他的轉世在一起？

花費幾十年的光陰直到垂垂老矣的人無法與他在一起，那他楊磊若是與眼前這個轉世之人過上幸福美滿的日子，這對等了他幾十年的那個人公平嗎？

他不能放下他愛的程笑希，也不能放任自己與面前的這個人在一起，這對誰都不公平。他不能自私到再耽誤一個人的人生。

對面的程笑希已經哭得不成樣子，思及從前，楊磊的眼睛也一陣酸澀，他是又要為了感情而流淚了嗎？楊磊擡起了頭，隔着樹葉的縫隙看到了黃昏時分的日光。

這是屬于一天之中的僅存的陽光，日暮過後，陽光便被消耗殆盡了。好像他當初離開程笑希的那一天，也是在這樣一個日暮時分，這是一個會給人帶來滿腔遺憾的時間段。

楊磊歎了一口氣，再次說道：“抱歉。”

程笑希真恨不得一步上前揪住這個男人的領子，給他來上一拳，理智的崩潰讓他根本意識不到自己在說些什麼，他用哽咽又凄厲的聲音喊道：“他死了，那個人已經死了！現在活在世界上的人是我！”

“那你為什麼不能看看我？”

可他怎麼敢再多看上幾眼。

如程笑希所說，他們就是長得一模一樣，甚至連一些動作上的小習慣都一樣，笑起來時看向他的眼神也一樣。再多看幾眼，楊磊都生怕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無法自持地去侵占眼前的這副溫熱的軀體，去找回自己最開始貪戀的那份溫暖。

可是他不能，無論如何也不可以踏出那一步，即使他是那般想念。但隻要踏出這一步，他就再也無法原諒自己。

楊磊走上前去，伸手蒙住了程笑希的眼睛，他輕聲說：“别看我了。”然後，程笑希便失去了意識。

耗費了自己大半的法力，楊磊取走了程笑希在見到他那一面後的所有關于他的記憶，通過最粗暴的方式糾正了這一個錯誤。

從今天以後，程笑希不會再記得關于他的任何事，而他也不會再出現在程笑希的面前，再一次犯下影響了對方人生的緻命錯誤。

楊磊把程笑希送回了縣城裡，他施了點法術，沒人見到他來去的蹤迹。程笑希就像是憑空出現在了他先前的住處似的，他帶來的侍從都吓了一跳，不知道自家主子是何時悄無聲息地回來了，甚至還沉沉睡了過去。

沒人敢打擾他，程笑希就這樣睡了足夠長的時間，是他在過去十幾天裡睡得最好的一次，在醒來後都覺得自己的精神出奇的好。

就是醒來後他也不知道自己怎麼會在這個地方，怎麼會這樣……他一動腦子去想自己來這兒的理由，卻怎麼也想不起來。程笑希問自己的貼身侍從，“我來這兒是要做什麼來着？”

“公子……你不是來這裡找人的嗎？”

“找人？找誰？”

“就是……您說過，他叫楊磊。”侍從不明白自家主子這是怎麼一回事，先前還找人找得跟瘋魔了一樣，居然睡了一覺跟什麼都不記得似的。

楊磊……程笑希在心裡過了幾遍這個名字，卻什麼都沒想起來。他覺得自己并不認識這麼一号人物，隻是心裡有點空落落的。

“沒事，你去吩咐下其他人，再過一個時辰就啟程回京吧。”

侍從應了聲便下去了，程笑希起了床，去院子裡轉悠，發現正是黃昏時分，他好像睡了不短的時間，居然一覺醒來都這麼晚了。

程笑希伸了個懶腰，又琢磨了一會兒，還是沒想起楊磊到底是什麼人來。算了，既然想不起來，那肯定就不是什麼重要的人。

不重要到也就睡一覺的時間，就足以他忘個幹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