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德殿内一盞殘燈似是無焰,唯餘一點微光,在穿堂而過的風雨中明滅不定。一人隐沒在最深處的幽暗處,一動不動。
一盞搖曳的火光被一隻素手擎着,映亮了那人绫衫前襟一大片已變成黑色的血漬。陸清晏輕輕歎了口氣,欲待伸手去解他襟口的扣襻,一直無聲無息靠坐在禦倚子上的那人卻忽然動了,一隻手毫無征兆地伸出,輕輕按在她腕上。
雲晅輕聲道:“此姬侍中血,勿去。”
暗風夾雜着細密的雨絲吹入寒窗,陸清晏的翟衣大袖簇簇顫動,肌膚上似也濺落了星星點點珠箔。可當一道閃電猝然刺穿殿中的幢幢暗影時,她卻不由得失聲道:“陛下,您怎麼了?”
雲晅蒼白的玉面上,挂滿了晶亮的淚滴。
按在她袖口的那隻手一直在微微顫抖,此時卻突兀地停了下來,迅疾縮回了衣袖中,她的袍裾也如漩渦中的水紋,緩緩歸于平靜。雲晅擡頭望她,目光中帶着剛從夢魇中驚醒的茫然無措。
一片昏暝中,陸清晏隻聽他低聲問道:“為什麼,為什麼?”初時似是自言自語,旋即聲聲凄切,似是在向某個不在此間的人泣血告解,最終漸轉低沉,似已筋疲力盡。
陸清晏注視着他神色怔忡地靠回禦椅上,輕啟檀口:“即令是蕭桓背恩,竊國之柄時,臣也未見過陛下如此失态。”
當年雲晅将世家連根拔起,以為夫四時之序,成功者去,便退居閑處,以天下之治亂付之丞相陸清晏,自己但垂拱而已。居無何,陸清晏舉薦蕭桓自代,亦功成身退。不料蕭桓繼任丞相後,一改此前謇謇在公之貌,專執國柄,擅作威福,竟成了獨夫民賊。雲、陸二人當年原是懷着大公無私之心,不料卻是太阿倒持、授人以柄。蕭桓素憚陸清晏,雖已遜位,仍欲以計取之。為保萬全,雲晅隻得将陸清晏召入宮省,名為昭陽,實為謀主,得其内助兩相安。
椒房殿中,一對龍鳳紅燭垂下淚來,雲晅歉然道:“君本有淩雲之志,如今卻要折斷雙翼,困囿于這四方宮牆中。雖僅有名分,終究是累了君的名節。”陸清晏向他稽首大拜:“任人而所任不善者,各以其罪罪之。蕭桓是臣所舉,如今上欺天子下壓百僚,臣理應論死。隻是如今豺狼當道,臣乞先助陛下撲殺此獠,再領死罪。臣尚不畏死,何懼虛名?
“隻是陛下尚無皇嗣,恐贻人口實。”
那日君臣二人秉燭夜談,縱論大計,可此時此刻,卻是這句閑話不合時宜地浮現在二人的腦海中。
陸清晏擡起頭,隻見皇帝俊美的面龐微微扭曲,知他此時想到的不是兩人為掩人耳目以為己子的太子雲玥,而是那與太子同名的不速之客。
似一柄鋸齒的鋒刃,嵌入了他肋骨之間,絞動時發出酸澀的聲響。雲晅澀然道:“那孩子……不是朕的。”
“也難為他,不知如何得了個孩子,竟與朕相貌絕似。又恰恰在朕處境尴尬之時推出來,逼朕不得不飲鸩止渴。太師真是動無疑策!”
皇帝的聲音滿是譏刺,卻又隐隐透着一股自傷自憐之意,陸清晏垂手靜靜聽着,未發一言。她知道,皇帝心中最痛的,不止是這孩子的出身,更是顧子衿的算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