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多年後,雲晅憶起與明月奴初遇之時,仍不免怃然:“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這《禮記》中的句子,他三歲時便謹記在心,不敢或望。自主神器,他兼愛蒼生如保赤子,可為何卻不能對明月奴一視同仁?究竟是因那未形的猜妒之心,還是那如渾金璞玉般純粹的孩子如一面鏡子,映照出了一個陌生到醜惡的自己?
——他的胸襟氣度,竟還不及彼時總角之齡的長哥兒。
長哥兒名玥,原是天賜君王的神珠,然神珠皎如明月,已奪去了朦胧的日暈。
這日昧爽,太子雲玥依制盥漱,栉縰,拂髦,總角,衿纓,佩容臭來朝,問畢皇帝何食飲後卻不退下,隻垂手在旁侍立。雲晅從案牍後擡起頭來,雲玥方從袖中取出一卷文字,躬身放在禦案之上:“這是明月奴這月的窗課,呈陛下點定。”
雲晅微不可察地蹙了蹙眉,到底還是接了過來,先見黃绫封面上鬥大的“窗課”兩字之側,用略小的字題着“明月奴”,沒來由地有些不喜。他一面翻開窗課,一面道:“大夫士之子,不敢與世子同名,名子不以日月,明月奴之名兩忌皆犯,需改。”
他揭過冊頁的手指忽然頓住。
薄薄竹紙本子上的字迹極為熟悉,隻稍顯稚嫩,就像……
雲玥見皇帝臉上忽現親切之意,道:“講官以阿弟書有家庭法度,不敢擅加點評,故呈陛下禦覽。”
豈料皇帝怔忪了不過一時,眼底的熱度一寸寸冷下去,直到流露出一絲了悟之意。他雙掌一合,将窗課扣在掌心:“此子與我非但貌似,法帖更是相似。顧公精研書法,定是早早便教他習我的字,方足以以假亂真。還真是憂深慮遠!”
雲晅心有千千結,自是不知太子是何時悄然而退,又是何時具一身朝服衮冕頓首在他腳下:“臣有一惑,乞陛下賜教。”
雲晅微怔,隻見太子緩緩擡手,拔下頭頂遠遊冠的犀角簪子,将冠簪恭恭敬敬放在身側。他深深俯首,墨發觸到身前的黼黻章紋:“臣乃罪臣之後,曾大逆不道謀害聖躬,天恩弗究,反親加鞠養,以為己子,更付以社稷。今明月奴不曾得罪,為何不見容于君父?”
原來太子雲玥便是當年雲晅于西市救下的稚子阿寶。他以父不受誅而死,子不複仇非子,故欲謀行鸩毒。隻是他不善作僞,奉上那盅鸩酒時魂不守舍,被雲晅看出端倪。雲晅為解他心中怨結,明知是鸩酒仍欲推心飲下,阿寶大驚之下無暇多思,撲入他懷中,就着他的手便去飲那盅鸩酒。被雲晅長袖一拂,掃在酒盅之上,金盅傾翻,酒水潑濕了他的缂絲袍袖。
雲晅緩緩直起身,眸中神色如當日映着點點燭火的液體,毒人之心:“匹夫無罪,懷璧其罪,卿和他,不一樣。”
雲玥凝視着他:“有何不同?”
雲晅緊緊咬着牙,似是每個字都要抽去他極大的力量:“這孩子……是蕭桓與顧子衿安插在朕身邊的棋子。他們慮卿賢明,欲取卿見代,再逼朕内禅,好挾持沖主把持朝政。”
雲玥目光如靜水流深,無波無瀾:“當年臣問陛下:臣父死非其罪,何也?聖谕曰:有罪者非惟一人,而此制已大病,為除此痼疾,朕不得已殺不辜殉道。今日有罪者不外蕭桓、顧子衿二人,明月奴乃懵懂稚子,無辜蒙垢,然陛下此舉,仍是不得已之心麼?”
嗒的一聲,那卷窗課墜在地上,緯編彈開,露出墨沈淋漓。雲晅彎下腰去拾,但他雙手發顫。雲玥上前拾起,擡起頭時卻不禁怔住。
他從未見過皇帝如此奇異的神情,目光緊緊粘在熟悉的字迹上,似在追憶一段踐行則無轍迹的奇策密謀,又似回憶起了一段痛心疾首的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