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愣怔地凝視着河流,在融化過程中,它身上的髒污也似是褪去了,露出不自然地發福的、蒼白的身軀。
直到一切消亡,唯有燭淚——
唯有燭淚潺潺流淌,全部融化到底部,落在地上,又鑽入泥土,再無蹤影。
柳易看到女污染物就此消亡得無影無蹤,也不由訝然地頓在了原地。
“消失了!媽媽消失了!消失了!”這時,又是那個讨厭的稚嫩笑聲傳了過來。
孩子模樣的污染物不知何時跑上了院子圍牆的牆頭,如野獸扒拉住磚塊,咧開大嘴,在發出清脆笑音的同時,仰起身體拍打雙手,竟是鼓起掌來:
“媽媽死啦!媽媽死啦!”
在它那對過于大的眼眸裡,好像母親于它而言隻不過是一種食物的供給者,一個與自己相幹度不大的生命體,死了就死了,甚至很有意思。
它并不理解死亡的真正含義,或者說,它才是真切理解死亡的那一個,它對死亡,對它的母親,施以鼓掌與大笑,而一切僅僅是因為好玩。
孩子的惡,有時比成人更純粹。
柳易手有點癢,想把這小屁孩殺了。
然而比熊孩子出現更麻煩的是,它所代表的意義——
“你們……把我的……婆娘……怎麼了?”
斷斷續續的聲音自院牆内傳出,伴随着有點蹒跚遲鈍的腳步聲,棋牌室的老闆走了出來。
它瞪大了眼珠,注視着地上那女污染物了無蹤影的地方看了半晌,而後一寸一寸地轉過頭,又看向土路,口中吐出沙啞的語句:“村長……你來了。”
柳易與沈平瀾轉過頭,果然看到一個熟悉的黑影正一步一頓、拄着拐杖走過來。
村長還真來了。
它為什麼而來?是巧合?還是它感知到了一些……什麼?
村長走過來,直接與棋牌室老闆站在了一起,用實際行動表明了自己的立場。
這黑老頭盯着地上看了幾秒,像是看清了剛才在這裡發生過什麼,轉頭看向柳易二人,緩緩道:“死亡,死亡……你們帶來了……死亡……”
柳易還沒動嘴解釋,棋牌室老闆立即開口了,嘴皮子動得比前幾次都利索:“你們搞死了……我老婆……你們得賠償我!”
柳易一聽它的話,反倒是氣笑了:“就算是外人帶給了她死亡,那也不可能是我們,而是你們……”
——你們,早就在村子被污染之前,就已經殺死了她。
“砰”地一聲,村長的拐杖敲擊在地,與其他村民在一起後,它好似多了幾分“人性”,它緩緩道:“你們的責任……賠償……賠償吧……”
“要我們賠償,首先你得告訴我們,她到底是怎麼死的?”沈平瀾此時沉聲開口,他頓了頓,“她真的……死了嗎?”
沒有人碰到她,她為何會融化?是什麼刺激了她?
男人微微偏頭,看向那條沉重湧動的河流。
村長冷冷回答:“不屬于這裡……她不屬于這裡……稍微刺激,她将消亡……”
老闆補充道:“這婆娘老了……不靈光……給你們便宜……隻要她買來的一半價錢……把你們收掉的賭注……全部還給我。”
“買來?”沈平瀾眼睛一眯,“她是你們買來的人口?”
“……”棋牌室老闆不再說話,而是由“德高望重”的村長出面,不斷地重複道,“賠償吧……賠償……年輕人……大家……都有公道……”
沈平瀾聽到助理在背後小聲嘀咕:“還真是‘公’道。”
他冷靜地審視面前的兩個男性污染物,眼下他們顯然有相當高的暴露的風險。
一旦這兩個污染物的注意力從“索要賠償”這件事上移開,說不定就會想到剛才那陣擊退偷竊者的動靜,從而質疑他們的身份。
他不動聲色地又試探道:“既然她不屬于這裡,很容易消亡,你們又為什麼認為是我們導緻了她的死,或許是她自己不想繼續待在這裡了。”
“不會!怎麼……會!”棋牌室老闆立即說道,看起來有點情緒激動,“她怎麼……敢……?”
村長則冷靜許多,可能因為如今的情況激發他生前經常處理的狀況的記憶,智力臨時提高了不少,它淡聲道:“天靈……保佑着村子……保佑……她不會想……離開她的天靈……”
“她信天靈教麼……”沈平瀾若有所思,而站在他身後研究地面的柳易忽有所覺,忽地看向自己的身後——
一抹淺藍,宛若天空裂開了一小塊墜落大地,像是幻影,又好像真實存在過,自連綿的院牆後一閃而逝。
那個是……?
當他轉回頭時,父親高大的陰影将他籠罩。
他擡頭看去,父親背對自己,凝望村長與棋牌室老闆二人,此刻他穿着一身黑色皮衣,鼓囊肌肉像是要把衣服撐爆,那是最純粹的暴力的象征。
柔順的黑發落在他身前,編織成辮,鐵質的口罩遮蓋了面部的一切細節。
面部唯一露出的眼眸難以看清色彩,唯有冰冷能看得一清二楚。
沈平瀾似也感知到了什麼,側頭看去,他并未看到柳易的父親,但他此刻也能感覺到——
……那種冰冷無情。
它們,這個村子裡的一些人,它們漠視本該是同胞的生命,它們冷眼旁觀同胞的受難,它們認為制造這一切苦難的并非出自它們自己的手。
它們不認為,自己有錯。
它們認為,天經地義。
柳易眼眸微眨,羽毛般濃密的睫毛每一次掀動,出現在他眼中的場景就會不一樣一點。
這一刻他與父親共享了視野,他看清了它們的罪。
前一樁,村長對金錢的渴求,棋牌室人們對賭博的追逐,偷竊者對物品的索求,那是喜悅罪。
而這一樁,更普遍的這一樁,萍紡村對……“她們”的漠視,這是無情罪。
他看到了,他看到那無數罪業的幻影在狂舞。一雙雙眼睛,一雙雙女性的眼睛,像是蝴蝶的翼,像是野獸的瞳孔,正隔着生與死、真實與虛幻的世界,與他對望。
……他好像有點清楚,萍紡村曾經發生過什麼了。
但最終萍紡村是如何淪落到如此境地的,中間還差了一個關鍵的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