異類的話語極低極輕,又極近地流入耳邊,一股吹出的氤氲熱氣随之籠罩耳廓。
沈平瀾清晰地感受到了自己身上寒毛微微豎起的動靜。很意外地,他以為自己會因為這一突然的接近而下意識地擡起刀,但他沒有。
他隻是維持着很冷靜的表情,别過頭,直直地與柳易對視,“正在從海洋逼近,你的母親,和來自東洲的那個深海怪異有關——不,就是它本身?”
青年微微彎了彎眼角,纖長羽睫上下閃動着,遮掩了他眼裡的神色。
他輕聲道:“哦?原來你們也收到消息了啊。”
沒有直接否認,看來是默認了。
沈平瀾出于本能,不認為青年會對自己撒謊。
男人冷然道:“你的家人曾經造成了數不勝數的傷亡,是我們的敵人,甚至你的母親即将登陸……在這種情況下,你還希望我信任你,希望我和你‘回家’?”
縱然他自诩自己對人類全體的感情……沒有那麼深刻,但他曾下定決心,他會守護這個有他關心的人所在的人類社會。
從進入獵人協會接受訓練的第一天起,那些不斷在耳畔重複的信條,也同樣在此刻掀動内心的漣漪。
在這樣的情況下……面對柳易時心中那點悸動,又怎能阻礙——怎該阻礙他保護人類的誓言?
“哈哈,”柳易幹笑幾聲,“說什麼‘數不勝數的傷亡’……哪有這麼誇張嘛。我承認,我們家從你們人類的視角來看不是什麼正派啦,但我發誓,我們家從沒有主動地、毫無緣由地針對過任何一個人類,就算造成了人類的死亡……那也是人類先做了讓我們不得不傷害他們的事……”
話音在男人毫無波動的注視下越來越低弱。
柳易意識到自己不該解釋的,真是越描越黑啊!
畢竟是不同的種族,還是經常一見面就成為死敵的那種,他說他們家全都是溫文善良從不殺傷的好人,沈平瀾就算智商下降一百個點也不會信的!
年輕的異類第一次如此苦惱,微微蹙起眉心。他此前從未和人類打過那麼深的交道,也下意識不想考慮自己家庭背景與沈平瀾的立場矛盾問題。
他想說,他剛才說的都是真的,他們家不會無緣無故傷害人類,畢竟人類也不在他們的食譜上,一般來說,吃人類變強的效率也很低下。
但是在“無緣無故”之外,還有很多“有緣有故”的場合,例如當年父親還是人類時起就不斷遇到的敵方人類,非要與哥哥展開戰鬥的人類,掉入了姐姐的空洞裡的人類,阻攔在母親開拓領土路上的人類……
這是天生的立場問題。
聲音最終完全沉寂下來,柳易深吸了一口氣,霍然擡頭,閃電般伸出手——一把拽住了沈平瀾的衣領!
不知出于各種心态,沈平瀾竟沒在一開始掙脫,電光石火間,柳易将衣領稍一用力拽下,将男人的面龐扯近到了自己面前。
兩人對視,呼出的輕微的熱氣,毫無遮掩地噴灑在彼此的面龐上。
青年微微仰首,看向就算被拽下還是比自己高一截的男人,睫毛快速閃動着,厚度适中的嘴唇微張,露出一小片珠貝般潔白的齒列,幾乎是一個求吻的姿态。
沈平瀾垂眸,在青年白玉般的面龐上遊巡。
柳易稍稍歪過腦袋,像是在用圓潤的雙眼仔細打量上方這個人類,而後轉而用既輕快卻又莫名鄭重的語氣開口了:
“無論如何,作為我——作為‘零号異類’和‘柳易’,我從來不是、未來也絕對不會是你們人類的敵人。沈哥……我一直很相信你,你也可以相信我。”
青年最後放軟的語氣近乎撒嬌,沈平瀾聽到這熟悉的語句,瞳孔稍稍一縮。
男人内心完全沒有明面上所表現出來得那麼沉靜。
早在柳易拽住他衣領的刹那——不,在更早之前,或許是變回人類醒來的那一刹那,或許……或許是更早的時候,他的心就已戰栗不止。
腦袋裡像有一根繃得緊緊的弦,仿佛再拉直一點就會徹底崩斷,可總有一片從外界飄下來的羽毛,輕飄飄地,用一種輕快的舞姿撩撥着它。
他正在、一直在無法抑制、不可抵擋地為面前的青年動心。
這個青年,是欺騙了他的怪物,也是……一次次拯救他的小助理。
男人與青年胸口,一直貼身放置的福祿連心吊墜微微震顫起來。
咚咚,咚咚。
是心跳嗎?來自另一個人的快速的心跳聲,似是在吊墜上震動,隔着薄薄的皮肉,撼動深藏肋骨之間的靈魂。
藉由這一道具,沈平瀾清晰地感知到了柳易眼下真實的心情。
……和以往,竟然沒有什麼差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