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拍了拍馬兒鬃毛,翻身爬起,後背和四肢都隐隐傳來鈍痛,身上淤青和擦傷肯定不會少,可她無暇顧及,踩着馬镫爬上馬背,大概辨認下方向後繼續行進。
天将擦黑,終于在山腳下看到一處城樓的影子。明黃的燈籠高高挂在檐下,依稀可辨出“薊州”二字。
“什麼人!”還未靠近城門,早有守城士兵注意到不遠處的一人一騎。
弓弦緊繃,箭镞瞄準瘦小人影,蓄勢待發。沈绾于城下勒緊缰繩,馬蹄止步,她雖已精疲力盡,可還是竭力高喊了聲:“我乃大胤昭甯帝姬,要見楊廷忠楊總兵!”
城樓士兵私語片刻,立即有人下去通報。
不多時,巍峨城門開了條縫,一隊騎兵自門内駛出,為首者豹眼長髯,身材魁梧,通身方正肅清,自有一番氣度。
“楊總兵。”
火把照亮女子容顔,蓬亂發絲黏在耳邊,泥漿塵土落了滿身,雖狼狽至極,可依舊不掩女子俏麗的輪廓。
楊廷忠蓦然一驚:“真的是小殿下!”年年回胤都述職,他是看着沈绾長大的。
連忙将人帶回城内,沈绾入城後簡單梳洗一番,将在拓摩之事一一告知。
“什麼!是晉王勾結拓奴,又害得陛下慘死?”楊廷忠訝然起身,在房中來回踱步。
沈绾懇切道:“楊總兵,我知你是父皇最信賴的臣子,晉王他通敵賣國,謀權篡位,此番若能成功擊退拓奴,懇請楊總兵助我回京,将真相告知朝野,大白天下,否則我如何告慰父皇亡魂?”
楊廷忠深深看了沈绾一眼,眸色晦暗,“小殿下,眼下最重要的乃是擊退拓奴,守住雁鳴關。既然我們已經知曉拓摩計劃,那老夫便連夜飛鴿傳書回京,請朝廷派兵支援。”
沈绾敏銳察覺出楊廷忠有意回避,沉聲追問:“楊總兵的意思是……依舊尊晉王為君?”
“那小殿下以為該當如何?”楊廷忠歎了口氣,肅然道:“眼下大胤不能亂,總需要有人主持大局。若是此番不能成功擊退拓奴,雁鳴關一旦攻破,大胤亡國隻是時間問題,咱們現在所談的一切都毫無意義;可若是此戰咱們勝了……”
楊廷忠銳利的眼中閃過一絲幽光:“那晉王可以說是挽大廈之将傾的聖主……”
沈绾立即反駁:“此等忘恩負義、殺兄篡位之人,何談聖主?”
“小殿下難道不知先帝在位時的所作所為?”
沈绾一愣,先帝?他這是明确承認晉王的帝王身份了?
楊廷忠面色凝重,從書架暗格裡拿出一本小冊子:“這是你父皇在位二十年史官所書政績,你可細細翻閱。”
“先帝此人殺伐果決卻也剛愎自用,當年我自願跟随他,隻因時局所迫,他雖待我不薄,可站在一個普通臣子的角度,他屬實稱不上一個好的君王。”
見沈绾接過史冊,楊廷忠怅然道:“盛業七年,先帝迷信天象,大興土木,緻使國庫空虛,恰逢江南水患,朝廷無赈災銀兩,導緻數萬百姓流離失所;盛業十年,他寵信奸臣,黨同伐異,朝廷上下結黨營私者數不勝數,上下政風日漸腐糜;盛業十五年,他窮兵黩武,大肆屠戮邊境各族,使得虐殺之風在京中盛行,京中貴族無不争相買賣異族罪奴……所列種種,王朝傾覆之相盡顯!天下百姓亦苦之久矣!”
楊廷忠的面孔在燭焰雕刻下顯得愈發肅穆。沈绾指節微顫,視線顫巍巍掃過紙頁上的每個字符,耳畔隻餘老總兵的痛惜聲:“晉王所為,通敵陷害不假、殺兄篡位也不假,可于天下百姓而言這些都不重要,誰能真正帶來太平天下,實現國泰民安,才是真正民心所向。邊境連年動亂,正是先帝濫施暴政所緻,拓奴此番進攻雖是因晉王背信棄義,可若是他真能借機平定多年戰亂,也算是功過相抵。至于當不當得了這個聖主,全看他的造化。”
楊廷忠的話字字句句似有千鈞之力,砸得沈绾腦袋懵懵,她一心隻想着報仇,卻從未考慮過這麼多利益糾纏。
她對父皇的認識,的确還太少!
她深吸了口氣,定下心神:“楊總兵這番肺腑之言,沈绾受教了。可你真的以為一個為奪皇位不惜挑起戰端,至邊境百姓于不顧的人,能治理好這天下?”
“這……”楊廷忠猶疑了,他方才分析的出發點,完全是以己度人,晉王蟄伏多年、手段卑劣,的确不像聖主品格。
他搖頭歎道:“你我争論再多無用。小殿下放心,我跟随先帝多年,情誼總還是在的,此次傳書回京定不會提及你分毫,隻等咱們把眼前這關過去,再論以後。”
沈绾點頭應下,她不是不顧大局之人,眼下拓奴的确是最最棘手之事。
當晚她被安置在總兵署衙,輾轉反側到後半夜,好不容易意識漸離,恍惚中那個熟悉的男人竟再次出現。他的面容依舊清冷邪魅,一雙鐵臂緊擁,帶着滾燙熾熱緊緊将她包圍,狂亂癡纏的吻漸次落下,她猛然從夢中驚醒。
怎麼會,怎麼會夢見他?沈绾摸了摸熱度未消的臉頰,懊悔地直錘腦袋,她怕是瘋了吧!一定是這幾日太過緊張,出現了幻覺。自我安慰一番後,竟是一夜無眠。
次日天蒙蒙亮,她收拾妥當走上街頭,才發現全城已全部進入戒備狀态,挨家挨戶門窗緊閉,城牆各處皆是執堅披銳的鐵甲士兵來回巡邏。
“隆隆——”一列金甲鐵騎如驅雷鳴駛入城中,巡邏士兵們立刻一分為二讓開道路。
沈绾擡眼望去,隔着薄薄晨霧,她看見為首高馬上坐着一人,那人細眉長目,重甲銀盔,身後旌旗上赫然印着“定北軍”三個大字。
來人正是她的未婚驸馬——定北小王爺賀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