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瓷自在羌陰門醒來之後便馬不停蹄地鑽進山裡。
他已經失去時間觀念,隻記得自己昏迷許久,而昏迷之前分明還是白天,如今已經月上西頭。陰山林草遮天蔽日,隻有絲絲縷縷的慘淡月光偶爾透進來,照着他之前背着江笙回山洞時,走過無數遍,無比熟悉的路,如今亂的一塌糊塗。
殘枝斷木,猩紅血迹,映入眼中刺眼至極。
一路走來,他聽着林子深處的動靜,止不住地心悸,眼前總是浮現他昏迷之後看到的場景。
潮濕雨幕,冰涼泥濘,少女姣好的面容,笑意盈盈,脆生生的語調和纖細白皙的伸向他的手。
江笙站在他面前,臉頰被風雨凍得透紅,清亮的眼睛看向他時微微一彎,眉梢帶起一點笑意:“下雨了,陰山夜裡很冷,跟我回家吧?”
野狗難訓,更别提第一次見面的野狗。他當時沒說話,惡狠狠地盯着她,隻差張嘴咬她一口。
旁邊的人喊着江笙走。
江笙不再管他,提着绛紫色裙衫轉身,臨上馬車前,又頓住腳步。她回頭道:“真的很累,你隻跟我回去歇一個晚上也好呀。”
“宗門有很多好吃的。”
江笙說完這句,頭也不回地掀簾進了馬車。透過偶爾蕩開的窗紗縫隙,她看到惡狠狠地野狗身子一動,在車輪轉動前走向她。
首次到達的羌陰門正如江笙所說,擁擠又暖和,回去時已經夜晚,食物飄香,火辣的味道刺激口鼻。
說好隻回去歇一個晚上,但從那時開始,他再不願意離開。
不願離開曾經,不想離開由那幾年時光編織的尚未破裂的夢境。
那日的一切讓他不願意醒來。似乎隻要不睜開眼,他就可以一直沉溺在溫暖的過去。
即便他被抛棄,獨自度過數個寒冬,但在熬過去過往的艱難時光後,他終于受到一次好運眷顧。金貴的宗門門主之女撿從路上撿回家的野狗,最終在一天天的馴養下收起利齒和尖爪,成了最忠誠的護衛犬。
江瓷的名字是她取的。她将他的臉擦幹淨,慘白的臉色讓她不僅好笑,隻說比陶瓷還白,那就叫瓷。
從獲得名字開始,他就貪婪地跟在少女身後,或是趴在少女腳邊,汲取他曾經奢望不及,如今觸手可得卻不敢觸碰的溫暖日光。
他時膽小鬼,江笙卻總是纏着他。兩人膽子最大時,也隻是他偷偷帶着江笙下山遊玩,再在傍晚背着她爬過羌陰門前的千級台階,從大門進去,兩個人一起被訓斥一頓。
江瓷不想這樣,但江笙十足固執。時間久了,羌陰門主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見他們兩人在一處,也不再苦着臉罵人。
江瓷很高興。
千級台階,仰頭看去很長,他背着江笙時候,卻隻覺得肌膚相觸的時間太短。
度過的時間越久,他便越來越不滿足。
但養育他的羌陰門門主死的那天,江瓷後悔了。
平日裡閃耀的門楣染上腥血,門主的屍體倒在身後的房間,身前是對他刀尖相向的師叔伯們和同門子弟。
他的懷裡,則是他從未敢肖想過可以擁抱的人。
他抱着懷中的冰冷屍體,想着他從前怎麼會不滿足,怎麼會那樣貪心。
江笙斷氣之前,讓他離開。既然打不過不能報仇,就先離開。他知道,她隻是想讓他活着而已。但他本來就能活,畢竟信物不在他手裡。
那群害死江笙的人是這麼想的。他們以為殺了門主和江笙,就能拿到信物,卻不知,門主和江笙以防萬一,早已把信物給了他。
江瓷沒像往常一樣對江笙的話言聽計從,他暴露了自己有信物,甚至用信物做了壞事,和聞着信物味道纏過來的妖尊合作。
他應該觸碰她才對。至少曾經觸碰的江笙是活生生的,而當時他懷裡的江笙,卻是死不瞑目。
如同春日一般溫暖的過往編織而成的夢境在那個節點破碎,他轉而被拉入漆黑無光的深淵,冰冷透骨的寒氣讓他恐懼,顫抖着想要醒來,卻仿佛有一隻手在扼着他的脖子,他醒不過來,隻覺得快要窒息而死。
即将真正陷入深淵之前,江瓷仿佛聽到了一聲熟悉的尖叫,他忽然心悸不已,驚惶不定地睜開眼。
繁亂的環境下,他忽然陷入一片黑暗。反應過來時,才發現僅有的一點月光被圍堵過來的妖物身軀擋得嚴嚴實實。
江瓷擡眸略微環視一圈,身前身後都是他曾經無比熟悉的人。師叔伯,師兄姐,師弟妹。
羌陰門并非大宗門,來來往往隻有那些人,他在羌陰門多年,在那裡長大,對這些臉早已無比熟悉。
對他們變成妖物之後的或呆滞或木然或腐爛的臉龐更加熟悉。
畢竟,是他親手造成的這一切。
察覺到熟悉的屬于妖尊的寒氣逐漸靠近,江瓷不動聲色地後退一步,擡眸盯着面前的妖物,忽然笑道:“妖尊這是什麼意思?”
“你讓我做的事我做了,你應該知道的吧?搗亂的是你那位——”江瓷頓了一會,才緩緩吐出兩個字音。
“血脈。”
意味不明的詞語。
江瓷心裡卻清楚得很,那位潛伏在宋知鸢一行人身邊,看似頑劣的少年,實則是這位妖尊的血脈。
妖尊有血脈,他隻覺得好笑。這樣的髒東西都能延續,他不禁想到信心滿滿的宋知鸢幾人,不禁想到她們前路迷茫時會是什麼樣子。
妖尊笑了聲,沒有溫度,不帶任何感情,卻沒有之前那般令人戰栗,像是因為江笙提到了江宿雪,他想到了那個總是自作聰明,在它面前跳腳的小醜,與他有着同樣眼睛,卻是半妖半人的下賤東西。
半晌,妖尊收斂笑聲,聲音複又變回從徹骨地爬出來一般的冰涼麻木:“自作聰明,看來你覺得活着并不好。”
“那不如變成我的食物。妖物,也是我的食物。”
江瓷咧嘴,看現在的情況,他也不必再端着與他周旋,直接破罐子破摔道:“把江笙變成妖物還不夠嗎?”
“那是你讓我做的。”妖尊道:“看來你忘記了我們的交易。”
江瓷搖頭:“不敢。”
“但妖尊沒有護住笙笙,不是嗎?”
他說完這話,後,呼吸不由得變輕。從山門走到這裡,他的心便一點點沉下去,心情越來越沉重。隻因他從前能感知到的屬于江笙即将變成妖物到身上的腐臭味,忽然消失不見。
山路漆黑,江瓷之前在路上做過的所有的标記都被人有意打亂,饒是他再熟悉,也不禁在這裡迷路。找不到山洞,找不到江笙,他便期待着,江笙如他所想一般還在遠處熟睡。
可他又忍不住問,想要盡快獲得自己期待等我答案。
但下一秒,聽到妖尊的回答,江瓷忽然想拔掉自己的舌頭,他全身僵硬,不能動作。
妖尊無情,自然不懂他們這些莫名其妙的想法,說話回答便直來直去,甚至帶着揶揄與譏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