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伊河畔,春山晴,水沼暖,日光映照,樹蔭清涼。
窪澤裡長滿了鮮綠的蒲草,水上是連成片的紅蓼,兩岸浮雲般的桃李杏花綿延至遠天盡處,一眼望不到末梢。
沿岸而行時,長長的一帶裡垂柳婆娑,柳樹枝像是碧綠的絲縧,千條萬縷,如織絲一般勾勒出風的形狀,綿綿垂落在遊人的發尾指間。
可惜傅苒此時哪還有半點注意力分給柳色,一直提心吊膽地等着小病嬌發難。
但他卻仿佛全然沒有察覺到傅苒的警惕一樣,語氣很随意地開啟了閑談。
“那日在府上,我似乎聽謝将軍說過你是青州人氏。正巧我對青州頗有興趣,不知傅姑娘家在何處郡縣?”
問得還算正常,傅苒直接把系統介紹分毫不改地重複了一遍:“我是琅琊郡即丘縣人。”
晏絕聞言眸光微微一動,但聲音依然冷靜:“琅琊與洛陽恐怕有千裡之遙,你孑然一身遠行至此,家中難道竟無人相伴,何以獨自寄居于謝府?”
就說他怎麼這麼閑,原來是查戶口本來了。
找到了來由的傅苒松了口氣,搬出女配那寫滿了惹人憐惜的身世:“實不相瞞,家父母當初本是在即丘鄰近鄉縣間行醫,但在去歲的戰亂中,雙親已經不幸罹難。所以,我在世上其實早已無親眷家人。”
雖說父母雙亡柔弱孤女的故事有點兒老套,但能用就行,誰讓系統給的就是這麼個破劇本。
問她有什麼用,她也不想啊。
“……實在令人惋惜。”他的神色中流露出一絲令人看不出真假的遺憾,随即道,“如此說來,既是出身于岐黃世家,想必姑娘醫術頗佳。”
“啊?也就一般吧。”話題跳得太快,傅苒差點沒反應過來。
論理說原身的醫術可能确實頗佳過,但問題是對于醫學,除了系統在新手養成期補課的那部分以外,據她所知她一無所知。
她不由得忐忑地低下了頭,好在看起來倒有幾分像少女的腼腆羞怯:“呃,家父母在世時,的确深通醫術,但我,這個……學藝不精……”
少年漆黑的眸子凝視她的臉,片刻,忽地露出了一個莫測的笑容:“不必自謙,我的僚屬中亦有幾個昔日的琅琊人氏,說不準會對姑娘家人的事迹有所耳聞。”
他的語氣裡尚且聽不出端倪,然而話鋒卻忽然一轉,險些把她吓出了心肌梗塞。
“不過,我現在倒是更好奇另一件事。傅姑娘的言談口音可與我所知的青州琅琊人截然不同,不知同為一地,為何會有如此差異?”
晏絕臉上浮現出饒有興緻般的神情:“或者說,你并非真正出于琅琊郡?或者,方才言語之中在哪裡有所欺瞞?”
仿佛輕巧的疑問,就像郁郁柔柔的繁花隐沒在陰影裡。然而隻有觸手才知,底下是一叢令人生畏的毒刺。
傅苒的冷汗都快冒出來了。
他可實在問對人了,因為這個她是真不知道。
畢竟女配在原著裡的戲份基本都是為了虐女主而存在的,個人背景本來就模糊,除了系統給的初始信息之外,她了解的甚至不比男主多。
但輸人也不能輸陣,慌亂之下,傅苒反而念頭飛轉,慢慢地停住了步伐,強行擠出了幾分黯然神傷:“殿下,不是我有意隐瞞,隻不過青州過去曆經了太多戰亂,我也仿佛記得幼年時,曾經随父母颠沛流離,終日居無定所。”
林陰間日光影影綽綽,照在她眉眼間,一雙眼像是天然含着朦胧的水霧,垂下就帶出十二分的柔弱可憐。
“所以家父母祖上或許并非琅琊郡人,可是當時年紀太小,即使當真如此,我也确實記不清楚自己祖籍何處了。”
盡管她看起來應對還算鎮定,實際上心裡卻已經慌得一匹。好在原文設定裡青徐兩州屬于南北交戰前沿,尤其這兩年歸而複叛後,民衆多有流散,且齊朝還沒來得及重新造籍,人員身份應該很難去考究。
不然僞造身份可是大問題,肯定随便就被拆穿了。
雖然話是這麼說……
傅苒憋得快内傷了,不知道他到底還準備試探什麼,而且關鍵是,關于女配的問題她基本一個也回答不上來。
也不能怪她,穿的就是工具人,提供的信息又有限,除了原著擺在明面上的部分以外,其他都要她自己探索,系統根本半點作用也沒有。
然而出乎意料,晏絕也随着她腳步漸緩,旋即不經意地輕輕笑了起來。
“傅姑娘,你有什麼好緊張的?”
他的眼神如有深意,臉上卻是笑吟吟的,仿佛隻是開了個略帶捉弄意味而又無傷大雅的小玩笑。刹那間,剛才那種山雨欲來的低沉氣氛一掃而空,好似她單方面的錯覺。
就像少年人無意覺察到自己惡作劇的過分,這才不慌不忙地安撫起來,“你說的我當然都相信,何必這麼認真。隻不過是剛巧碰面,寒暄幾句罷了。”
……怎麼态度轉這麼快,剛剛不是還一副咄咄逼人的架勢嗎?
你們病嬌都是這麼陰晴不定變幻莫測的?
傅苒詫異地擡起頭,眼前人滿臉寫着無辜,神色裡看不出一絲痕迹。像是雲散雨已收,風暴都被掩埋在幽深的水面下,惟餘表面風平浪靜的微微漣漪。
可她卻從那水中讀出了一層陰翳,是明晃晃的,但令人捉不着尾巴,仿佛一種冰冷的嘲弄。
信他個鬼,絕對是故意的!
傅苒心裡蓦然升起一股被人戲耍的不服氣,瞪了他幾秒鐘,也露出假得不能再假的笑容,語氣加上了幾分刻意。
“我沒機會和殿下這樣尊貴非凡的人打過交道,倒是不知道,殿下平時連寒暄也要這麼無禮地質疑别人,還真是對不住了啊。”
她一共就見了晏絕兩次,兩次都是被他逼問,就算軟柿子也要有脾氣的。
内心的小火苗一時間蹭蹭蹭地升了起來:來啊,陰陽啊,看誰陰陽得過誰。
晏絕迎着樹木間投下的叢叢光束,視線從她的臉上掃過。
那雙水霧氤氲的眸子竟難得地被薄怒點燃了,顯得格外生動而明亮,仿佛黑夜中熠熠的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