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那為你開衣坊的，宴會幫你擋酒的，下了雨等你回的，竭力為你在夫子前說好話的，總是對你笑的，薛枝麼？”

“你怎麼知道？”

“你一直再說他啊，你們一同在不熟悉的小院裡縫衣裳，你說你們有緣，搭伴起來十分默契，你們一起坐驢回鎮，驢兒撅蹄把衣裳都弄了泥點子，他生氣要吃了這倔驢，你笑他幼稚，結果一低頭，自己身上也有，你們有次資金不足，又不想向那僧人借，商量了一晚，想着要不找個不賣身的樓，賺點外快，他還很有自信，因為他從小就被很女郎喜歡……”

“是的，他可自戀了！”

“你有點生氣了。”

“我沒有，是嫉妒！”

“他小子從小就順風順水的，人見人愛，家裡父母寵，出門四郎陪，外門有高門重師，腦子又好，性格也極極好的！”

“啥都不往心裡放，自信樂觀又可靠！”

“怎麼能這樣？”

這夜過得真慢，真奇怪，她明明說了很長時間，這月才露個很小的圓，與那海面映襯着。

她瞪一眼，很不滿意。

少年見了，笑了笑，手輕輕擡起，“也給你個驚喜。”

他學着巧文的話，看了她，“你閉眼。”

她閉了。

握着的手張開，那月恍然上升，等巧文再看是，已是滿月生輝。

那月好生大，海一下子被照亮，她見了，“不行，你這海太平靜了。”

“知道麼，不是海面平靜，是裡面沒有東西的平靜。”

“怎麼沒有魚呢？”

海暗了下去，她坐下，天空又恢複了靜谧。

“隻是說我，你呢？”

他想了想，笑了，“我也有許多事，你沒抓過魚罷，我會徒手拿叉子插，一插一個準兒，我還知道好多山上的果子，說不上名字，但有些可以吃的你一定沒吃過，我還會做衣裳，編草帽，拉帏繩，知道船怎麼開，怎麼停。”

巧文羨慕聽着，誰說有錢就好了，這些人人皆有的樂趣有人就是享受不到，

連她這個牡丹仙都羨慕了。

對了，她還沒問名字呢，今夜他們相識了，日後相見好歹還是朋友呢。

巧文頭一靠近，看着他，他有些疑惑，可還鎮靜笑看着。

“我能知道你的名字嗎？”

“顧山。”

“好聽的名字。”

她捧場。

“是麼。”他有些不好意思笑着，又擡頭，很鄭重，“你是第一個既知道我名字，又知道我過去的人，我不想錯過這次機會。”

聽到過去兩字巧文呼吸已有些沉重，這這，忽然提起那些血色的過去是作何？

她有些明白這裡忽變的畫風了。

她生怕下一秒便離了這裡，到往那兒壓抑的小屋，她不想再見到一個小孩兒痛苦絕望的眼神。

可是在這劇烈心跳中，火光繼續，而那人也隻是道，“我想問，我這樣做，你是怎樣想的？”

巧文想回他當然沒問題。

可是對方是要一個認真的答案。

沉默一會兒。

“巧文覺得可以，你阿耶早已死了，你後娘瘋了，那件屋子，不是誰都能走出的，你能活下來，還這麼平和。”

“這是件有力量的事。”

“大多人都喜歡這種力量。”

她一笑，“還有，不止我，我十分肯定，還有兩人與我一樣的想法，你便放心好了。”

“是他們麼？”

“是他們。”

他點點頭，笑着站了起來，“那多謝你們了。”

他看着她，忽然又道，“巧文？”

“你要走了。”

“嗯？”

她拍拍屁股，剛才時間慢，怎麼忽一下子，就到時間了。

一眨眼，已是朝陽初升。

眼前人走了過來，看着她，眼神很悲傷，可也仍然鎮定，很有勇氣，一如從那座大山逃出的一般。

巧文看着着雙眼，忽然覺得，即使沒有那句肯定的話，即使沒有今晚的她，即使他一直一個人走着，他仍不會像擔心的那樣被痛苦罪孽壓倒。

這個人，本身便有勇氣，便堅定，一步一步走來，帶着人身上生命的力量。

“好快呀，我們之後能再見麼？”巧文問。

他搖搖頭，笑，“你會把我忘了。”

巧文一驚，有些着急，“這……這我不是說還要幫你看看海麼？這怎麼辦？”

他繼續笑，“可你又說，我自己一人也能到。”

沒發覺内心想法他均知。

巧文還想說些什麼，他上前，伸出手，輕輕牽了一下巧文，“這是你們的見面禮麼。”

巧文看手上，她又想笑又焦灼，這人怎麼還有心思告别？

她走了，誰來幫他呀。

還不趕緊想想辦法，她可是有三個人的力量呢。

她擡頭，焦急中望進眼前人的雙眼，堅定，平和，一如初見。

天被染上一道淺紅，一縷縷，海面起了波浪。

在這樣的目光中，她有些明白了。

她伸出手，試探道，“……你好？”

他握上，笑道，“你好。”

天空愈加被染得橙紅，海風起得很清很涼。

“……再見。”她釋然。

“再見。”

“巧文。”

“娘呦，屁股疼死了！”

巧文掙了出來，四周仍黑黑的。

“腿也疼，胳膊眼兒也疼。”

誰在說話？

呦，原是你啊。

前一個被恐懼籠罩着，後一個被幸福包圍着，你在想什麼呢？

她不知怎的到了那處境地，許是被對方拉進去的？

那還得别人的邀請，不知這位小兄可否同意。

她飄了過去，猛得一拽——

什麼擋住了路。

她捂肚子，擡頭，一雙黑眸正看着她。

張着的，清醒的。

奇怪，好熟悉的目光。

他笑一笑，“小娘子做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