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罷,更看了他一眼,“果真是什麼勾當,盧家六郎這些錢也拿不出了。”
盧六郎未回。
不是拿不出,而是已去了五萬貫了。
如今身在軍中,再調錢卻為不易。
盧家,有人知這事,有人卻還不知。
各人回了營帳,三人便在一間,兩人筆尖急促,一人做案前抿酒。
盧六郎開了那信頁,其上巧文言及各項開支,其中今年找棉播種人力一應事項俱清,按其本利不會虧去,到了時候若能成,必是收回。
可這帳目虧空這麼大,卻不是因今年,那種子,地籍一應事項去年便已打好,可,去年顆粒無收啊——
“揚州薛枝啟。”
“不知到了西域沒有,無妨,我寫你兩份。今日捉了高麗子将,與那範家人比試,我輸了。”
“這裡如今風很好,夜也不熱了,比暑日好太多。”
“三郎,每日在這林地穿梭時,我總想的是若你我與一天能來此處遊獵便好,你不知這便林木多茂盛,時常野狼呼嘯,兼有山吼,是老虎。”
“有天,不知能不能戰勝這裡,一同來至這邊界。”
“天冷了,快去西域動身罷,去了快協助巧娘制棉罷。”
“今年冬日全靠你們了。”
信頁合,其上人影飄動,盧六郎站起身正在那處,看到那最後一句,李佑郎挑眉,笑,“怎樣?”
“所期必得。”
顧山起身下了帳簾,“五郎,且慢。”
回身,盧六郎正看那簾外,眼眸高望,三人一對便知為何。
他一笑,一頓,“前山,後山?”
李佑郎也笑着,挑着牙。
“後山,金高那架勢像是從那邊泥地偷來的。”
“咱們——”
他們仨笑。
“今夜也偷回去。”
——
是夜,無聲。
兩頭人馬在林地相撞。
此處萬不會為高麗人。
一番驚愣,劍钺相對,範齊,盧六郎同時出聲——
你?
回了沙漠,這夜裡也不安生。
前方那棉花地好是有場無聲的打鬥 ,這夜,沒最嚴的十郎前方看顧,總工又不在,是以,放開了,這幾日的恩怨。
可大家還顧忌着,打是打,拳腳也實,處處落在要緊處,可就是不出聲。
陳明當然也是參與,那邊張沙卻遠遠看着,冷眼相瞧。
說不清誰開始,二隊與五隊積怨是事實,兩個工頭私怨更甚從不制止反而隔了更大嫌隙也都知。
可這是場無法阻止的争鬥。
從根上無解。
時間或許可以劃去,可如今最緊的便是時間,人工不夠,哪裡去今日調來明日走。
如此,這事還幹不幹得成了。
群人打得還注意,隻在摘了棉的,從不去那還挺立着的地。
月上中天,争鬥靜息,一切又複了原樣,各自幹活去了。
夜留給人的不止疲倦,也有白日時光匆匆的慰藉,這黑沉沉的天空再續。
三隊,棉地,幾間木屋擺着,裡面燈火未息,其上地勢簡單列出,三大都督府标列,幾個木塊擺着。
棋子在沙上擺着,可這戰場卻不在其上。
“大宛都督府,四郎師兄曹兵為錄事參軍,乃他們武行在文官之列品階最高者,這都督府本掌邊戍食糧屯田之事,又設鎮戍,碎葉戍者三十人,乃為下戍,我若沒記錯,本鎮戍主便為盧家門客,不定巧娘你也相熟。”
“誰?”
“範陽歌。”
燭火不穩,外間有風從縫隙刮過,帶來一陣嗚嘯,巧文思索,方才道,“他是掌管棉運道路的,我與她因盧麗而識,此人乃是上朝罪人,流放此地,因大赦而獲免,後又因一身武藝被盧家看重來此五年,作了戍長。”
她起身,沉眉看着那沙地,“去年棉運失利,所得千件進京棉衣全遺失在龜茲鎮,駱隊百人隻她一人回來。”
薛枝沒說話,頓了一會兒,才起聲,“曹兵雖為四郎師兄,但其人沉默寡言,十年前便已到此地任職,四郎曾雖與我提過這個師兄,可也并未詳談,此人到底如何,還不敢确斷。”
他擡頭,“隻兩月了,一天不可輕廢,要去都督府,便要拿上十全之備。”
巧文看他,薛枝道,“範陽歌要帶上,其一,乃為盧家門客,其二,此人一身武藝在都督府很受看重,據說不日便将投入府裡,其三,她為範家後人。”
“其父範長漠二十年前随先帝攻高麗,戰敗獲罪,若說這棉衣,誰行着最可,那莫若她了。”
一聲緊呼,房檐木闆抖下一層灰,燭火滅了,随後又慢慢悠悠起了,巧文提着燭台,“那便明日找她,若可,即可差人通報曹兵,後日便去了都督府。此事等不得。”
身影搖曳,暗在了這昏沉的木屋裡,門啪的一響,眼前徹底黑去,很久,才有又一道燭光點起,薛枝看那離去的方向靜思。
一年前,丢失的千件棉衣,數百人。
一年多的心血付諸煙滅。
若不是,一人或許早已回了。
不必再等今日,這次,即不為他,也為數萬将士。
燭光始終亮着,薛枝始終想着,一年前,接到那封信時,他又在作何呢?
無能。
無力相助。
隔壁這間,巧文沉沉睡去了,夢境依稀是去年的慘狀——
張玉的笑龐,那從揚州留這兒的半百人,幾管事,張沙,陳明的痛處,十郎的自責。
那遮天蔽日的風沙,那斷壁殘垣,那底下的枯骨。
還有那時時刻刻緊迫的戰事。
還有時間麼?
在開戰之前。
她,還能報自己的仇麼。還能報四郎的仇麼,還能為數萬将士做出一些事麼?
紛繁的夢境越拉越深,隻有一聲輕呼遲遲不忘——
那綠色蒼茫山上,檐鈴叮鈴響,一人持了紅纓随風站立,笑着挂了滿樹彩。
為何這夢總是出現,令她安甯,也叫她更不得安甯。
本應同肩作戰,為何一個個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