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
這是尤錦一恢複意識後的第一個感覺。汗水順着她的脊背滑下,浸透了單薄的裙衫。她緩緩睜開眼睛,刺眼的陽光從祠堂高處的窗棂斜射進來,在青石地面上投下一道道光斑。
她環顧四周,發現身處自家祠堂,面前是排列整齊的祖先牌位,看到最前方嶄新的三個牌位時,心中蓦地一緊。
尤錦一站起身,尤覺得喉嚨間還殘留着咳血的腥甜。
她明明記得自己死了,死在十九歲那年的雪夜,死在那個人的懷中。她記得自己渾身發冷,記得指尖失去知覺,記得最後落在唇上那滴炙熱的淚珠。
可此刻,她卻在祠堂中醒來,掌心緊緊攥着一枚青銅虎符。虎符滾燙像是剛從烈火中取出,燙的她掌心發紅,卻莫名的驅散了四肢百骸的寒意。
這枚虎符,她好像從未見過,怎地出現在她手中。
她翻轉虎符,卻看到背面篆刻着一行小字——
“以血為契,以魂為祭,尤氏血脈,不死不滅。”
字迹潦草,像是被人倉促刻下,卻力透虎符。
尤錦一擡眸望向牌位,難不成是父母兄長顯靈,讓她重活一回,不隻是為自己。
欺辱女子的何雲軍,草菅人命的狗官,以及……
憶起生前曾許下的誓言:若能重來,她必放下情愛,執劍先斬意中人。
握緊手中的虎符,尤錦一眼中閃過一絲冷光,呢喃道:“箫羿清。”
不似深情缱绻,卻似冤鬼纏身。
“吱呀”一聲,祠堂的大門被推開,一個約莫十三四歲的侍婢走了進來,她穿着半舊的靛青比甲,比甲下露出淺杏色棉布衫子,腰間束着一條洗褪了色的素色汗巾,随着她的動作微微晃動。
“小姐,二殿下來了。”銀钿眉開眼笑,全然沒注意到祠堂内的小姐與先前有些不同。
她的銀钿好生生的站在她的面前。
尤錦一眼眶微紅,蓄着薄薄一層淚光,像春雪初融的湖面映着朝陽。
銀钿嘴角的笑容消散,她快步上前,語氣中滿是擔憂:“小姐,你這是怎麼了?”
尤錦一忍住眼中的淚水,不在意的搖搖頭:“沒什麼,隻是想爹娘和哥哥了。”
前世父母兄長離世的半年時間内,她每每難以忍受思念之情時,都會在祠堂住上一晚。
由此,她已知曉,眼下不過父母兄長離世後的半年内,她還有機會避免重蹈覆轍。
“小姐,二殿下方才已經往這邊來……”銀钿的話沒說完,尤錦一已經提步走出祠堂。
祠堂外,一身玄色勁裝的女子立于門外,注意到那抹由遠及近的身影時,眸色微冷。
神情肅然的楚竹正不情不願的向箫羿清行禮。一柄長劍懸在腰間,青峰未出,已有森然之氣。
尤錦一未及多想,箭步而上,倏然拔劍,劍鋒破空,寒芒直抵箫羿清的咽喉。
劍尖分毫不顫,隻再進一分,便可取他性命。
她要殺了他!
“小姐!”身後傳來銀钿顫抖的聲音,“你這是怎麼了?眼前的人可是二殿下。”
箫羿清怔在原地,瞳孔微縮,不可置信的望着那柄指着自己的劍。
劍鋒映着寒光,而她持劍的手穩如磐石,眼底是他從未見過的冷意。
“錦兒……”他嗓音微啞,像是被什麼哽住了喉嚨,連呼吸都滞了一瞬。
“錦兒,是我,你的羿清哥哥。”箫羿清想要上前,卻被這柄長劍橫于二人之間。
父母因何而死?兄長又被何人陷害?
眼下,還不能殺他,握着長劍的手緊了緊,待她查明真相,再親手取他性命。
風掠過,劍穗輕晃,她眸中似有波瀾閃過,卻又在瞬間歸于沉寂。
她的身子忽地一軟,像是随風飄散又戛然而止的綢緞,輕飄飄的向下墜去。劍從指尖滑落,砸在青石闆上,驚起細碎的火星。
箫羿清箭步上前,一把攬住她的腰肢。懷中的人輕的驚人,仿佛隻剩下一副空蕩蕩的骨架。方才還淩厲如劍的眉眼,此刻安靜的閉合着,長翹的睫毛在蒼白的臉上投下兩片陰影。
他打橫将尤錦一抱起,輕車熟路的将她送回閨房。
“可曾有人來見過錦兒?”他的聲音低沉冷硬,像一柄出鞘的刀,每個字都帶着不容抗拒的力道。
銀钿快步跟在身後,驟然聽到冰冷的聲音,有片刻的凝滞,随後疾步跟上:“沒有。小姐心中難過的緊,除了二殿下,不願見其他人。”
箫羿清沉默,腳下未停,徑直走進繡樓。
廊下傳來雜亂的腳步聲,小丫鬟們端着銅盆熱水跌跌撞撞跑來,盆沿濺起的水花打濕了石榴裙。
“輕些。”銀钿皺眉呵斥,将絞好帕子遞給坐在床邊的箫羿清。
“我去請大夫。”一直未曾出聲的楚竹得見這一幕,臉色蓦地一變,手持長劍轉身離去。
箫羿清的視線不曾離開過尤錦一,他接過帕子,将其敷在尤錦一的額上。冰片薄荷的氣味在帳幔間漫開,尤錦一的睫毛顫了顫,像蝴蝶扇動的翅膀迎風而上。
“錦兒。”箫羿清低聲呼喚,生怕驚到夢中女子。
床上的女子眼睫輕顫,如蝶翼抖落晨露般緩緩掀起。初醒的眸子蒙着一層霧,渙散的目光在虛空中遊移片刻,才漸漸凝成焦距。
“羿清哥哥。”尤錦一陡然坐起,撲進箫羿清的懷中。她聲音細細的,帶着初醒的軟糯,卻因哽咽而斷斷續續,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初聽到這聲“羿清哥哥”,箫羿清頓時松了一口氣,這才是他所熟悉的尤錦一,仿佛剛才那個拿劍指着他的人,不過是被怨鬼附了身。
箫羿清輕拍着她的脊背,貼心安撫道:“莫怕,我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