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門緊閉，昏黃的燭光在一息之間熄滅，仿佛方才燒灼着的那一時半刻從未存在過。

顧自逸其實并沒有被一腳踹得頭臉着地四肢朝天摔成爛泥堪比狗屎，他從飛出來的那一刻，就幸運地被面冷心善且眼疾手快的柏安攔腰抱住，而後被輕輕地扔靠于外屋牆角。

兩人一人坐仰一人蹲俯，相視無言，瞳孔裡卻分明寫滿了一樣的疑問：你怎麼也出來了？

顧自逸：“……”非自願。

柏安：“……”純好奇。

入秋後經山林洗濯的夜風撩過肌膚便是針刺般的寒涼，這一時半刻，未知且空洞的危險掩埋在黑暗的混沌裡，它們肆意橫行随心頂撞，留下風聲鶴唳四面楚歌的傑作。

顧自逸偏過頭去，仗着身邊有“人”的事實，他大着膽子向方才的客屋看了一眼。

黑漆漆的啥都看不清，至于方才窗紙上擾人駭人的虛影也蹤迹全無。

他警惕地想雙手各執一劍護身，手指摸索間才驚然意識到：他的松雲劍還在屋裡！

“喂，”顧自逸緊緊抱住浮雁劍，在寒涼相侵裡成蜷縮狀窩在牆角根部，猶豫良久微微擡頭，那雙水靈的黑眼珠跟林間受驚的鹿眼般徑直攝住他：“你聽。”

柏安順着他的意思屏息凝氣，豎起耳朵去聽。

風聲掠過草葉沙沙作響，掠過窗牆發出實打實的悶聲，而在沉寂的低淺噪聲之下，難判遠近的鳴叫忽高忽低：

“哈——啊——噶哈——”

顧自逸閉眼放慢呼吸，良久在心悸之下重重喘息着，他艱難出聲：“我，我有點怕。”

看得出來。柏安低眸把他看着，冰冷視線利刃般擦過他發汗的額頭、微顫的眼皮、泛紅的臉頰、哆嗦的嘴唇，沉默片刻他向前些許，沒比夜風溫暖幾許的拇指輕扣住顧自逸下颌，說道：“怕成這樣？”

“……嗯。”

顧自逸本能想去拽住他的手，可内心又有諸如禮教距離關系等的複雜問題一股腦湧出，讓他才伸出去毫寸的手又默默收回。

那隻唱歌極其難聽的女鬼似乎還盤桓在附近，偶爾會聽到她溫柔地撞破窗戶紙，偶爾會聽到她歌性大發吟唱一曲——那簡直是鬼哭狼嚎，再偶爾會聽到她無聊地吹出一陣瘆人寒流而帶出的類風聲。

柏安不以為意地仰頭，頭頂明月淡如水痕、天幕沉頓濃黑，波詭雲谲裡有什麼東西裹着氣流橫肆穿梭。

他嘴角牽出一抹随意的諷笑，略微低頭勾擡起顧自逸下巴，輕聲：“不睜眼就安全了？”

顧自逸迷迷糊糊地應道：“……嗯。”

柏安好奇地進一步問道：“如果我說，那隻女鬼就在你頭頂，你要怎麼辦？”

沒有回答。

柏安正欲說句不是，就感覺指尖蓦地滴落下一抹濕熱，那是承載高度壓力而被緊張情緒煎熱的眼淚。片刻後，柏安呼吸戛然屏凝，他身體也跟着直直僵硬住——

顧自逸阖住雙眼摸索着靠近，毫不設防地拉過他小臂往自己身側揣，緊接着微微發顫的身體輕輕向前挪進他懷裡，指尖點觸他後背三四次之後，像作出什麼重大決定似的，咬唇用力收緊靠攏。

他抱住了他。

堅如磐石的某處罕見地輕縮，柏安整個鬼還沒完全解凍，隻愣愣地目視前方破敗的牆壁。

顧自逸青絲柔軟，淩亂垂于肩頭，而憋得發熱的臉深深埋進他頸窩裡，柏安清晰感覺到有小縷細發垂進自己胸膛，細軟的發尾晃悠地落在腰腹之處，随着他身體抖顫而撩撥出不斷的癢意。

柏安冰涼的大腦作出的第一反應是：推開，出來！

可實際在顱内高速決策下，他身體本能地向前，極力控制力度地收緊這個擁抱。

此刻兩人距離僅僅咫尺，互相收攏的擁抱讓他們面對面頭頸相貼，因姿勢而锢囚出的稀薄空間裡兩道呼吸交纏，無形之中片甲之地的空氣升溫。

沉默良久，柏安較之平常更為低沉郁悒的嗓音疊出：“抱住我，然後呢？”他掌心稍稍脫離顧自逸纖薄的脊背，貼近他耳垂輕聲：“那隻鬼就能走了？”

顧自逸很輕地搖了下頭，而那動作于柏安而言，便是他在輕蹭自己頸側，一種前所未有的感覺浮上心頭，就跟扔了隻小螞蟻在心尖上鑽咬一般，疼痛說不上，但絕對是讓人忽視不了的。

“其實我還能跟她打一架。”顧自逸聲音極輕，貼在耳畔微風一樣徐徐渡過來：“隻要我身邊有人。”

柏安沒明白其中關聯，挑起單邊眉梢疑問出聲：“嗯？”

顧自逸道：“我害怕身邊沒有人。”

柏安心道：原來在他心裡我還算個人啊。

說不上來哪般滋味，柏安語調輕松不少：“那如果身邊這人救不了你呢？”

“我能救我自己。”顧自逸指尖探上浮雁劍用力握緊，正欲起身。

柏安卻将他一把按回去，在顧自逸仰起的滿眼詫異裡，他輕聲說道：“我去，你閉眼等我回來。”

“诶——”

顧自逸勸阻的話音還未發出，就見柏安執劍屈膝一躍，僅呼吸間便輕巧落于屋頂，随着女鬼一聲“噶——”，消失于茫茫黑夜。

浮雁劍利劍出鞘寒光刺破沉黑，顧自逸掌地借力躍起，月白衣袂飄逸飛旋之下，他騰空橫執浮雁破風劃出道淩厲劍光——“嘭”！

他被單掌拍出去，哐當摔回牆角最裡。

胸口劇烈絞痛，顧自逸翻面吐出大口血沫：“噗……”

而同一時刻，柏安單膝跪地落于屋頂，目光沉靜地收回掌心朝外的左手，餘光裡比夜色深上些許的一坨笨重逃竄向遠方。

兩息後他飛身躍下，彎身拽掉顧自逸腰間“攻邪”藥瓶，倒出兩粒小顆藥丸窩在手心，拇指指腹稍用力抹掉他嘴角滲出的血沫，不容抗拒地将藥丸塞進他唇中，四指扣住他下巴使他被迫高擡而咽進藥丸。

“讓你别動，怎麼不聽？”

顧自逸偏過頭嗆咳，半天才找回正常嗓音：“這不是怕你們兩隻鬼糾纏不清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