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小的時候,說書先生講起鬼神時,顧自逸和别家興奮盎然的小孩大談“這也太假了吧?”不同,他聽得細緻,也信得實在。
那時候夜晚躺在床上他會緊緊縮在被子裡不敢離開哪怕一點,炎熱的夏夜,他哪怕裹得滿身是汗、呼吸滞澀不暢,也不敢哪怕伸出一根手指。
以至于怕鬼怕得左鄰右舍人盡皆知,誰家有個小孩都喜歡扮個小鬼來吓他玩兒。
日複一日地,好似終于有人知道他是真的會怕到整宿不睡、會怕到不停幹嘔時,祖母才摸摸腦袋安慰他說:“别怕别怕,我們祖上是驅鬼的,鬼怕我們都來不及!”
他又信了,以至于每每夢到那些怪模怪樣的鬼玩意兒,他會挺直腰杆搬出家學淵源來給自己打氣。
雖然氣打到一半就自己洩了。
等終于能熟練些時,他發現别人提到鬼的時候,他好像……隐隐的還是會怕——而彼時鬼在他的心裡,已經披上人皮,他們行走在人群裡也毫無違和感。
可到這個時候,卻沒有人再讓他“别怕”,而是一聲連一聲地:“有嗎?”“是嗎?”“啊?”……
有些情緒不經矯正是會形成刻闆印記的,就像有些記憶若是太過不合心意,人是會在潛意識裡進行改編,數次重複後便形成哪怕連自己都相信了的過往“事實”。
就像他對某些長相的人、某些氣質的人的刻闆感受一樣,那種恐懼是深刻的,深刻到他甚至會懷疑自己到底是生是死、是人是鬼;到底奇怪而突兀的是他們的存在,還是自己的存在。
風涼涼地奔過,身上的雲衣飄飄然地聳了下,顧自逸垂眼,柏安的手正輕輕抓着自己的手腕,帶着實實在在的溫度。
盡管溫度有點兒低。
柏安離他挺近的,聲音就落在耳邊:“都不怕我了,還怕他們?”
顧自逸看了眼前面的冰桃雪藕,頓了一小步,極小聲地說道:“不一樣。”
“沒什麼不一樣,”柏安說:“害怕的根底是一樣的。”
顧自逸看着他。
柏安拉着他往前走:“無非是害怕一種自己可能承受不住的未知。”
“有必要告訴你,”融在長街鬧巷裡,柏安柔聲:“你承受得住,除我以外的未知。”
顧自逸怔怔地點了下頭,恍惚地向前走去,餘光裡柏安筆直地挺立在身側,讓缤紛的光影都失去了色彩,隻餘留颀長利落的一道人影。
是嗎?
沒騙我吧?
我可是真的會相信的哦。
距離飛英會還有三天,顧自逸守在臨時租下的院落裡無所事事地練劍,把天水邀習得柏安都點頭認可了,他無聊地攀上樹坐在粗大的樹幹,捧着劍垂眼看院落。
花花草草稀稀拉拉,志趣不多,但也還算清整别緻。
他掃視一周,目光帶過院角紮馬步的雪藕時停了下來,顧自逸曲指嘴唇擦碰帶出聲清脆的哨聲——
雪藕保持原狀地往這邊看來,精準鎖定顧自逸的方位,拱了拱手喊道:“小公子。”
“你累不累?”顧自逸探頭問道。
半時辰的蹲紮對雪藕來說也就開胃菜的效用,甚至還開不明白,他騰躍而起,腿臀毫無滑稽錯度地朝這邊走來:“不累。”
“在這等我。”顧自逸笑了笑,一躍而下單腿微屈,等他跑進堂内四下無人時,他朝緊随其後的柏安吹了聲響亮的哨,笑道:“帶你看場戲。”
“嗯。”柏安偏了偏頭,安慰被脆響刺到的耳朵似的。
顧自逸所謂的戲的确也是戲,不過是場“打戲”。
整潔的院落空地間立着兩個人,雪藕一席常配的黑衣,利落地單手負于身後,眼眸裡神情不多;另一位菜上春,兩腿一前一後微蹲着下壓重心,兩手一長一短地按在劍身上随時準備拔鞘。
劍拔弩張之外,院牆上、茂樹上、矮桌旁均立坐着看好戲的人,隐隐還能聽到花生殼被碾碎的脆響。
冰桃則沉穩地立在兩人之旁,兩手分别執一小藥罐,弓身吼道:“武林大戰之八十六戰:雪藕戰菜上春,開始!”
随他吼聲一落,菜上春的劍鞘嘭地一聲砸出二裡地,緊接着一記亂砍直奔雪藕面龐而去——
“嘶哈嚓,有點猛啊!”方漫關遙遙喊了一聲。
雪藕負劍于後腰,微仰着朝後連退五步,蹙眉避開菜上春重達千鈞的劈擊,第六劍要側拍到面中時,他壓實步子側身連環翻轉,衣袂翻飛間他反手執劍,劍鞘狠地拍打上對方劍尖,清脆的“哐”聲裡,他利刃出鞘欺身而上,沒等蔡上春反應過來便是連招速攻!
“哐哐哐——”
“咣咣咣——”
“砰砰砰——”
兩劍叩擊出厚實的響聲,院落布滿了嘭嘭嚓嚓的雜響。
冰桃抱臂站在旁邊廊下,朝奮戰兩人看去,目光不停交晃于極速飛轉的兩道身形間,看得眼花缭亂的,他抹了把眼睛,稀奇地“嘿”了聲:“我們雪藕也是遇上對手了。”
與此同時他口中的“對手”被一擊拍中胸膛,當空飛出三丈遠!
“嘶——”冰桃做好飛奔過去以眨眼之勢給人塞上一顆“速效救心丸”的緊急準備。
隻是完美的抛線飛到一半,“對手”航道立改,潦草的衣服在空中輕盈騰轉,三連轉體轉得一衆看客頭暈目眩,下一刻菜上春穩穩落在地上,腳尖點地朝雪藕一記追“絞”!
雪藕挑眉甩擊,箭步騰飛錯開菜上春厚實有勁的連擊,靈活繞腕進攻對方下盤。
顧自逸早已看慣雪藕的對打“戲”,但每次到這種“兵行險招”“絕地反擊”的“戲碼”時他還是會跟着心頭一揪,等逢兇化吉後又猛地心口一松。
上上下下愣是着不到地,怪累的。
确定菜上春再翻不出其他花樣戲碼後,他長長地舒了口氣,餘光瞥見一動不動目不轉睛盯着院内打鬥的柏安,他歪了歪頭:“怎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