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浸染着東街的石闆路,杭令薇被青布小轎悄然引至臨河的一爿點心鋪。鋪面懸着褪色的"桂香齋"匾額,檐角銅鈴在晚風裡叮咚作響,朱祁钰的绛紅色蟒袍隐在竹簾後的陰影裡,像一尊被遺忘在民間的神像。他面前擺着三色攢盒:菱粉糕透如水晶,糖纏金橘泛着蜜光,酥油鮑螺疊成塔尖——皆是杭令薇往昔随口提過的江南點心。
"殿下好記性。"杭令薇掀簾落座,素手拈起塊菱粉糕,月光透過格窗描摹她眉眼,"隻是這糖纏金橘該用閩南金棗,京城的蜜餞太甜膩。"她咬破橘皮時汁水濺在指尖,朱祁钰下意識遞帕子的手懸在半空,終是轉去斟茶。白瓷盞裡的明前龍井浮着桂花瓣,香氣卻壓不住他袖間一縷苦艾氣息——那是連日在武庫銷毀隕鐵兵器沾染的焦味。
"尚宮局不比外朝。"朱祁钰摩挲着茶盞邊沿的冰裂紋,燭火在他睫下投出顫動的影,"王振在六尚安插的眼線,比太醫院藥櫃的抽屜還多。"他忽地想起那日東華門外的冷雨,此刻杭令薇近在咫尺的發香卻比宮牆更遙不可及。
“太宗皇帝之後,尚宮局内的女官逐漸被宦官黃門所替代,你此次入宮,一定要萬分小心,那地方,表面光鮮,實則為泥淖。”朱祁钰繼續訴說着他的關心,“我不希望你陷入于此。”
杭令薇将酥油鮑螺掰成兩半,奶油餡如月光流淌:"殿下可聽說過'燈下黑'?"她指尖蘸着奶油在案上畫圈,"越是明處,暗樁反而容易顯形。"這話說得輕巧,卻讓朱祁钰喉頭發緊——她竟要拿自己作餌!
“不行!這怎麼能行。”朱祁钰嗖的站起來,帶着些焦急并且略有“呵斥”的語氣說道。
更漏聲自河畔畫舫飄來,朱祁钰的掌心滲出薄汗。他忽然從懷中取出枚羊脂玉佩,螭紋盤踞處嵌着粒朱砂痣似的紅寶:"此物可調遣玄武門戍衛......"話未說完,杭令薇已笑着截斷:"殿下莫不是要我學那紅線盜盒的傳奇?"她将玉佩推回,指尖無意擦過他腕間舊疤,"宮中自有法度,倒是殿下該小心武庫的硫磺。"
檐角銅鈴驟響,秋雨毫無征兆地傾瀉。杭令薇起身欲辭,朱祁钰的蟒袍下擺卻勾住她腰間禁步。糾纏間她發間銀簪滑落,青絲潑墨般散開,驚見朱祁钰眼底翻湧的星火。
"令薇......"
他喉間滾出這兩個字,比檐下雨滴更輕,"若遇險情,可往欽安殿西側柏樹林——"
緩過神來,隻見杭令薇怔怔的望着朱祁钰,嘴唇半張,話語好似怎麼都冒不出半個字一般。
“杭姑娘......小王剛剛不是故意喚姑娘閨名的,給姑娘賠罪。”朱祁钰向杭令薇拱手鞠躬,眼睛卻始終看着腳下,不敢與杭令薇對視。
“郕王殿下莫要如此,你我二人已是朋友,我也不在乎這些規矩的。”杭令薇抿了口茶,試圖平複了一下剛剛的心情。她沒有想到,朱祁钰竟然覺得他們之間已經熟絡至此了。
"殿下。"杭令薇轉過身去,望向窗外的桂花樹,簪子挽發的動作利落如斬情絲,"柏樹多油脂,秋燥易引雷火。"她笑得雲淡風輕,仿佛聽不懂他話中深意,"倒是殿下該提醒太後修葺避雷銅針。"
朱祁钰的指節在袖中捏得仿佛要脫節了般。他看着她将最後一塊菱粉糕包進帕子,忽然想起山西災民送她的黍米餅——原來在她心中,他與那些受惠百姓并無二緻。
“我......”朱祁钰最終還是沒有說出那句話。
雨幕中,杭令薇的油紙傘漸行漸遠。朱祁钰獨坐空蕩的鋪子,将冷透的酥油鮑螺咽下,奶腥味混着喉間苦澀,竟比當年飲下的鸩酒更灼人。他的眼前反複的出現杭令薇的身影,那樣的讓他心顫,又讓他難以忘記。自從于謙跟他說過他這個杭家侄女,他就一直想見到她的樣子;那日國公府太湖石後的驚鴻一瞥,更教他魂牽夢繞,更别提她還救過他的性命......這一件件的回憶,都是盛開在他心底的花。
朱祁钰回到郕王府時,夜雨已歇,檐角殘存的雨滴砸在青石階上,一聲一聲,像是更漏在數着無望的時辰。
書房裡的燭火半明半滅,他未喚人添燈,隻沉默地立在窗前,蟒袍被夜霧浸得發沉,袖口金線繡盤雲紋也黯淡了,仿佛被雨水洗去了鋒芒。案上那盞冷透的龍井茶裡,浮着一片桂花瓣,他伸手,指尖懸在杯沿上方,最終卻未觸碰,隻緩緩收攏手指,攥成拳抵在窗棂上。
窗外,月光破雲而出,照得庭院積水如碎銀鋪地。那株她曾誇贊過的西府海棠,花期已過,隻剩伶仃的枝葉在風裡輕顫。他忽然想起她發間滑落的那支銀簪,想起她退後時眼底的澄澈——沒有羞赧,沒有慌亂,隻有一種近乎天真的不解。
她竟是真的……絲毫未覺。
朱祁钰低笑一聲,笑聲在空蕩的書房裡顯得格外寂寥。他轉身,從暗格裡取出那柄未送出的錯金紋匕首,刀鞘上"永世安甯"四字在燭光下森然如血。指腹摩挲過鋒刃,寒意滲入肌理,卻不及心頭半分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