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這時養鹦鹉的小厮小解回來,請安詢問,話頭就此岔開。
雲窈松了口氣,趕緊屈膝:“那民女就不打擾大公子了,就此拜别!”
她碎步往木樨小築趕,走得飛快,更不敢回頭。
齊拂己一面向小厮交代鳥傷情況,一面餘光眺看雲窈,那兔子又不見了。
狡兔三窟。
他心底忽然生起一絲空落和潮濕,就像潮水退卻後的沙灘。
“就這些,你謹記了。”他嘴上有條不紊交代,倒是不曾影響。
叮囑完,轉身往佛堂方向離去。
“恭送世子。”養鳥小厮在後彎腰。
齊拂幾冉步曲徑。
國公府鋪地不用尋常鵝卵石,都是和田的冰糯玉,映得他面沉如水——其實,剛剛齊拂己不僅對雲窈動念,還在提及竹林時憶起合奏的陌生女子。
他不僅想起床榻和甲闆上的雲窈,還思及水月寺那晚的夢。
自己最近怎麼了?
真是太容易被影響了。
先是琴女,再是雲窈,他生了疑,是不是方丈那句話引動了魔障,讓他對每一個女人都生出欲念。
齊拂己在佛堂前遇見等候在此的大安速喜。
大安速喜拱手,正準備随主人進佛堂,齊拂己卻拐了彎,二仆俱是一愣,大安追上問:“世子我們去明月庵嗎?”
“出府。”
速喜聞言即刻去備馬,齊拂己掃了眼,道:“去備輛車。”
世子鮮少乘車,速喜雖然詫異,但仍迅速辦好。主仆仨人自角門出府,遵照齊拂己吩咐,駛往城東,過了金光門就是青龍大街,那裡彙聚了二、三十家秦樓楚館,是天下聞名的風流薮澤。
馬車距門樓尚餘一段距離,就聞着新聲橋笑,濃烈酒味和黏膩的脂粉香。
齊拂己眉頭微蹙,在車廂内發話:“不要再進了,調頭尋間茶肆。”
“唉,好!”速喜和大安都曉得世子從不沾酒氣,尋了一幽靜雅緻茶樓,一進門就掏銀子包下。
齊拂己隐在暗處,等清完場,才負手登樓,踱入二層包廂。他穿過欄杆罩入裡間,吩咐:“落簾。”
大安即刻散開銀鈎上束的水晶簾,齊拂己則坐上裡間太師椅,兩臂輕輕搭上扶手。他啟唇吩咐:“速喜去青龍大街請兩名章台人來。大安,你去尋一副面具。”
“啊?”
“啊?”
大安和速喜驚得同時出聲。
大安又問:“世——”
才一字就被速喜用肘重重拐了下,立馬噤聲。
二仆各自去辦交待事情,雖然世子未曾仔細提及要請怎樣的青樓女子,但速喜還是先認真打聽一番,做了功課,才邀請青龍大街上最富才學的女校書,亦是群芳樓的頭牌。
速喜先領女校書去見齊拂己,而後自個折返,又用花重金請動名滿京城的花魁娘子蓉姬。
蓉姬人如其名,出水芙蓉,芳華絕代,連速喜都看呆許久。
他領蓉姬去見齊拂己時,那位女校書正好從包間出來,一臉挫敗,大安愣愣說了句“這就走了?”,惹得蓉姬也是一愣——女校書可是青龍大街最有趣的一位,世家公子不做别的,單單與之對談,都沒有少于兩個時辰的。
竟有女校書吸引不了的男人?
蓉姬不由得對今日要見的貴人生出兩分忐忑,入屋後小心翼翼擡頭。
水晶簾微微晃動,一刹露出簾後端坐的男子,一刹又遮蔽。
蓉姬用了好一會才瞧清,貴人坐姿挺拔倜傥,但是戴了銀面具,藏住上半張臉。她不自覺去瞥面具與肌膚相接處的鼻梁,如此高挺,再往下目光依次在男人緊抿的唇和凸起的喉結上定住,連恍了兩回神。
蓉姬識人頗廣,第一次失禮,不由得懊惱低頭,心裡卻又止不住想:這男子上下定都不俗。
兩串水晶簾相撞,發出清脆聲響,令屋内愈發寂靜。
“出去。”男子突然開口,屏退蓉姬。
他的語氣平和卻果斷,帶着一份不容置喙的威懾,蓉姬下意識應諾,甚至不受控跪在地上磕了個頭。
待蓉姬退出去後,齊拂己才緩緩攥緊太師椅扶手——不行,她們都不行。
确定自己隻能對雲窈和琴女動念,尤其雲窈。
齊拂己手背青筋凸起,默默告誡自己,僅止欲念而已。
他對雲窈,隻有欲念。
隻有無智愚人才墜入欲海,堕于欲塹。他多誦佛經持戒,便可堪破。
齊拂己起身下令:“回佛堂。”
假以時日,坐禅成佛。
馬車駛回國公府,齊拂己跨過門檻後一直往北走,大安和速喜跟在後面,不住對視,但直到上了琴堤,大安才敢開口:“世子,不是要去佛堂嗎?”
齊拂己腳下不停,回頭掃了大安一眼:正是,不知緣何有這一問?
大安縮肩貓腰:“可是……這好像是去明月庵的路?”
*
雲窈一回木樨小築,落玉就問:“小姐今日怎回得這麼晚?”
“路上遇到大公子救鹦鹉,耽擱了會。”
“你見着世子啦?”落玉緩了緩才發問,府裡人皆稱呼世子,她家小姐卻喊大公子,方才一時沒對上人。
雲窈點頭。
她都是問安回來再用早膳,今日後廚送的是甜漿粥和果仁蒸餅,已經擺在桌上。她便往桌邊落座,嘴上說着齊拂己救鳥之事,但未提及自己道謝。
落玉聽完安靜了會,邊遞雲窈帕子擦手,邊小聲問:“世子真像傳的那樣,英俊潇灑,神仙一般,心腸也好嗎?”
僅須臾,雲窈就點頭肯定,并将擦完的帕子遞還落玉:“是,大公子和我說話,一點架子都沒有。”想到那鳥籠是小厮忘關,才傷了公主的鳥,齊拂己不僅沒有懲治小厮,反而幫着處理、擔責,又思及他修佛,雲窈不由語氣加重,分外肯定,“而且他是真的和善能容!”
“那他好看嗎?”落玉總聽人誇世子容顔,較為關注。
雲窈一笑:“我就沒見過跟他一樣好看的第二人。”
“比小姐如何?”
雲窈訝異,擡手虛捂落玉的唇,又擔憂望向窗外:“男女不同,如何能比?再則大公子賢身貴體,我們這些泥豈能同雲比較?”雲窈伸手拿蒸餅,“方才那樣的話可千萬别再說了。”
落玉卻窮追不舍:“世子如果像小姐說的那樣,和善能容,就不會介意我們剛才講的話,更不會問罪。”
雲窈一手執餅,一手舀粥,點頭:“這倒也是。”
“小姐,你說世上怎麼會有這麼完美的人?出身高貴,長得好看,還性子好!”
“是啊……”雲窈亦感歎。都說人無完人,齊拂己卻像廟裡供的金身,完美無缺,閃閃發光。
但金身完人也不能阻擋她喝粥,她低頭用膳,瞬将齊拂己抛之腦後。
“怪不得這府裡許多婢女都喜歡世子。”
落玉冷不丁冒出一句,又吓雲窈一大跳。她放下瓷勺,餅也暫且放下,側半個身子認真叮囑落玉:“你可千萬别動這種心思!”
大公子和她們身份相差猶如天塹,相思無解,隻會害了自己。
再則,齊拂己雖然善良、包容,但他身上是有一份疏離的——這疏離不是冷漠、更不是高高在上的架子,而是菩薩與凡人間的疏離。
菩薩下凡,将人從泥潭中抱起,菩薩因此腳沾泥,衣染污,這都是可以的,但被救起的凡人唯有對菩薩虔誠感激,謝過菩薩的犧牲。哪有因這一抱,對菩薩動愛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