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雲庭從前也是奉佛弟子。
天災惡疫,流民盈野,許多良民都落草為寇,劫掠富戶。
不過半年,雍川大荒饑馑,連黃金都再也換不來糧食,人吃人已是尋常。惡疫開始蔓延。
又三個月過去,明雲庭一家四口也不得不和百姓一起在沙暴中流亡。
走得累了,他們栖身在一個破窩棚,頭頂的草與灰塵時不時掉下來,明雲庭将年僅五歲的弟弟護在懷中。夜裡,兄弟倆瘦得皮包骨了,不耐凍,就縮在一起睡。他們餓了三天,殺了騾子來吃,父母将騾屍分成十日的份兒。
第六日起,剩餘的騾肉已經發臭了……但他們再沒别的可以吃。
第九日天方破曉,混沌的天色裡,明雲庭和弟弟依稀聽到父母在窩棚外的交談。
“……要大的還是要小的,你總要給個話兒。”父親兩手叉腰,顯出無奈與煩躁,“……人家都是這樣的!我知道你不忍心,但總不能兩個都留着!”他壓着聲音,但哥哥明雲庭還是隐隐約約聽到了。
不知又低聲說了什麼,母親忽然地開始哭泣。
那哭聲嗚嗚咽咽,隐忍,壓抑。
明雲庭揉了揉眼睛,坐起來。他從沒見過母親這個樣子。
也在這時,懷裡的弟弟大抵是害怕,忽然哇一聲哭了。
母親從恍惚中回過神,一下跑過來。她把弟弟抱在懷裡哄着,眼睛卻一直深深望向哥哥。
明雲庭看到母親有些龜裂的臉龐,風幹的淚痕上又交疊着新的濕潤。
“雲庭。”
母親動了動幹皮遍布的唇,輕輕喚了他一聲。
明雲庭自小懂事,除卻幫父母分擔農活兒與家事,還照顧弟弟。鄰裡提起“庭哥兒”,都是贊不絕口的。
母親卻沒再說任何話,隻一味深深望着他。
“娘?”明雲庭覺得母親今日種種舉動都有些怪異。他說不上哪裡怪異。
明雲庭想,母親一定是太累了。
他将腰間綴着的那個檀木彌勒佛取下來,把沙土撥開,穩穩放好了那個小佛像,兩手合十,念道:
“佛祖保佑!”明雲庭安慰母親似的,“娘,佛祖會保佑的。”
這個小彌勒是明雲庭十歲那年,母親去廟裡求的。老住持要了母親二兩銀子作香火錢,說是給這檀木小彌勒“開光”,保佑家裡的長公子。
母親信了,典當了外祖母留的一支玉簪,才湊夠錢買下這個小彌勒。自此三年,明雲庭一直随身帶着。
母親望着他,依然未有言語,隻再次流下濁淚。
明雲庭正要問,剛張開口還沒發出聲音,後腦忽然生生挨了一下!是什麼鈍器砸了過來……明雲庭兩眼一黑,隻覺得金星一通亂閃,鈍痛開始蔓延,他很快倒下來。
依稀之間,他聽到母親嗚嗚的哭聲,以及……母親在他腰間摸索着,把他剛才解下來的檀木小彌勒像又重新系回他腰上。
那手抖得不成樣子,在他腰上哆哆嗦嗦,好久,才系上。
明雲庭後腦悶疼,終于還是昏了過去。
意識再度回籠時,明雲庭躺在堅硬粗糙的木闆上。他發出不明晰的呻吟。他反應過來,這似乎是個破闆車,或許才拉過死屍——他聞到木闆上散發出的屍臭。
有婦人在哭,泣不成聲的,哭聲在荒野的風沙裡那麼蕭索幽涼。
“他大了……可能不太聽話。”
“我求求你們……求求你們……”
……是娘的聲音!娘在幹什麼?明雲庭陡然意識到自己兩手已經被粗麻繩捆住了,頭上也罩着個麻袋,以至于呼吸有些困難。
“求求你們……下手狠一點,他怕疼……”
母親不斷哀哀乞求着什麼人。她似乎還在磕頭,明雲庭渾渾噩噩間聽到了婦人額頭砸在黃沙地上,一下,一下……聲聲悶響,像盡力在敲一面啞了聲的鼓。
“但娃兒勇敢,上過學堂,他讀過不少書,知禮儀,孝順……疼也不會喊,會忍着……嗚……”
女人再說不下去了,哇哇地哭起來。
“嗚嗚啊啊……”
“啊啊——啊啊——”
女人嚎叫般的哭聲在野風裡愈發凄厲,整個荒川都跟着顫抖。
明雲庭後腦依然很痛,他艱難地挪了一下身體,忽然腰間被什麼硌了一下。生疼。
他這才回憶起來,是那個檀木小彌勒。還在他身上戴着。
母親的哭聲愈漸遠去,他聽到被拖行的聲音。
……
沒多久就安靜下來了。
明雲庭聽到腳步聲。
點點趨近。隔着麻袋粗糙的縫隙,一道晃眼的寒光閃動而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