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無塵撿起那顆耳飾時,窗外又落雨。
潮氣蔓延室内,幽風冷月。
他掌心溫熱,這顆小銀蛇卻涼森森的,如同一小沃雪,慢慢融化,冰敷着他被烏虺蛇毒牙咬過的傷口。
殷玄麟是在蠱惑他的禅心,伺機奪他的血瞳舍利子嗎?
還是在把對那個“将軍”所産生的、懵懂的情愫投于他身上,在拙劣回憶着一位已亡人呢?
不二颠說,“蛇觀音”救了不少人,也吞了不少惡人。
可為什麼……蠱他,又狠狠地咬他?
是因為在殷玄麟的心裡,他也是‘惡’嗎?如此嘲諷。
雨聲敲在蓮池裡,滴滴答答,起先是規律的,而後愈漸雜亂。明無塵重新點燃燈,他心頭隐隐泛出了一些許多年前在大荒流亡時那種被遺棄的孤獨。
他鼻端還萦着一縷殘香,輕輕嗅了嗅,發覺是從手指上散發出的——正是剛才摸過了那蛇妖的……時留下的味道。
燈影中,佛子的唇線輪廓有着何其冷漠的弧度。也在這時,他默默地垂目,望向自己的手指。他将手指湊近鼻端,再度嗅着。半刻前指尖軟膩濕滑的觸感,涼而柔軟的肉軀,落于頸邊的親吻……與一點隐蔽的凡人情欲也在此時仿佛被不明之物吮吸而出,無聲浮上他腦海。随着後頸一陣刺痛,明無塵定了定神,立即驅散了腦中那些□□不堪的幻象。
他何需一條蛇妖的悲憫憐愛?但當他意識到蛇妖善待旁人,獨獨對他這樣兇狠無情。他還是有些說不出的不愉快。心中有了妄念,後頸處又開始隐約地灼痛起來。
明無塵手腕翻轉,刀影虛旋,封印再起,一柄無鞘冷刀,又成了禅杖的古樸模樣。
這一柄破魔刃名為“龍吞锷”,是斬了幾條将要化龍的蛟妖,以妖血煉鑄成的。蛇剛才咬了他一口,風馳電掣間逃得雖然快,約莫臉上還是被刀劃了一道。
明無塵兩手合十,坐禅清心,低聲呢喃:
“此身原是未渡鬼,再向阿鼻開佛門。”
“無間菩提……”
……
*
寒春夜雨,水點苔花。
殷玄麟提着蓮花燈迂回蛇行,走出遊廊闌幹。他停在廊下的蓮花池邊上。湊着燈影,他臨水自照。
他頰側原本無瑕的皮膚上多了一道半寸長的、窄細的暗色血痕,并不深,猶如玉瓷冰裂。
他念訣運法,傷口卻不能愈合。
這不是普通的傷痕,是龍吞锷的刃傷,且得數日才能好。
他走出檐頂的遮蔽,雖然沒執傘,但雨絲将要落在他身上時,都被怪力扭曲,霜雪般的衣袍隻在風雨裡蹁跹着,沒濕分毫。
他漫步到紅漣的陶缸處。
少女從缸裡探出頭,露出明豔的笑:“哥哥把和尚惹惱了?”
“他就是明無塵。”殷玄麟語氣平淡,并無太多驚訝。
殷玄麟周身泛着一圈幽瑩迷離的光影,好似菩薩法相,隻是淡淡地說。
九百多年,他什麼都見過了,塵世種種從他眼中流轉而過,什麼都再難以于他心中激起漣漪。
紅漣:“哥哥為什麼要戲弄那個和尚?他都亮出龍吞锷了,我聽到妖哭鬼嚎欸!”
殷玄麟臉色平靜:“是啊,明無塵不好惹。我險些賠了夫人又折兵。”
怎麼哥哥也有失手的時候啊。
這話說得隐晦,紅漣壞笑了一下。額心金花钿與發上的金飾交相輝映,在雨中蕩漾出金色的殘影,更襯得少女一張臉龐有春花朝霞般的明豔璨爛,分外動人。
紅漣檀櫻朱唇又啟,調皮地明知故問:“沒蠱到他呀?”
殷玄麟總是猜測這條魚前世,大略是人。
但紅漣說自己喝了孟婆湯,輪回成一尾紅鯉,哪記得前世。剛好嘛,哥哥也不記得前世了。咱們可是命定的一對兄妹呀!
紅漣見哥哥沉默着,便把頭沉下去,在水裡吐泡泡。
紅漣沉默想着,世事多諷刺,烏虺蛇慣用蠱術妖法,自己卻無情無欲……真的無欲嗎?
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紅漣也偷偷想過這個問題。她窺察着哥哥的臉色。
蛇臉色清淺,還是一副悲憫清絕的觀音相。
蛇輕輕搖頭:“他禅心穩固,沒得手。”
“我不過是想着,用蠱術引他松懈,再伺機偷舍利子罷了。”
“誰知道,那顆舍利子居然是嵌在他後頸的頸骨中,大概隻有趁着凡夫俗子正在欲中纏綿時,剜出來才行。不是那麼好得的。”
“如果偷了他的血瞳舍利子,我算着,大抵是能醫好你了。也不必再吞人了。”殷玄麟計算着日子,“今日是初三了。你感覺好些了嗎?”
紅漣擺動魚尾巴:“比前幾天精神多了!”
“整天憋在缸子裡太悶了,我能出來走走嗎!”紅漣眼巴巴看着他。
殷玄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