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山野間蟬聲漸起,天上繁星點點,浩如煙海。
破落廟宇中,蘇以甯擰着白裙緩緩蹲下,凝視着地上的人,微微上挑的雙眸有些出神。
其實她攏共也沒見過蕭淮之幾次,尚不知蕭淮之就是世子時見過七八次,當時以為他是個被追殺的江湖人士,口無遮攔的怕是得罪了人家,以至于後來蕭淮之每回見她都裝不認識。
不過蘇以甯倒求之不得不認識,每每想起自己在蕭淮之面前說過的蠢話,她都恨不得躲着蕭淮之走。
直到大婚之日,也是蘇以甯最後一次見到蕭淮之。
那天的蕭淮之是冷冽的,銳利的,更是陌生的,也不知從他何處趕來,通身的肅殺之氣毫不收斂,仿佛不是來裴府送賀禮,而是要來裴府緝人。
所以蘇以甯對蕭世子的概念是模糊的,在後面的年月裡每次想起這個人,腦海中浮現的反而是破廟中的這一幕,亦或是同蕭淮之在客棧一起飲茶喝酒的時候。
眼下記憶中俊美的人兒不複存在,光風霁月的身影遙遠到記不清楚,蘇以甯拿出鬥篷輕輕披在他身上,包裹住裡頭沾滿血污的舊衣。整個過程中似是牽扯到了傷口,蕭淮之悶哼一聲,大腿處劇烈的疼痛使他恢複了一兩分的意識,本能的想捉住那隻在他身上亂摸索的手。
“别動。”恰似風水輪流轉,蘇以甯一把拍掉他的手,不顧他微弱的掙紮,用手帕仔細擦拭着他臉上的污血,直到那張臉勉強能看,不算特别幹淨,但也不至于出去吓到人才罷手。
送她們來的車夫早已打發走了,這種事少一人知道就少一分危險,除了秋兒是她完全信任的人,其他人她不願冒險。
蘇以甯将地上的人半拖半拽的扶起,那份重量一下子就壓到了他身上,蕭淮之看起來清瘦,實際沉得很,她險些踉跄一步同他一起摔倒在地。
“小姐,我來幫你吧。”秋兒已經從六神無主的慌亂中回過神來,小臉雖還吓得霎白,卻比剛才鎮定多了。
“不用。”蘇以甯一咬牙,再次将人攬起,鉚足了勁将蕭淮之的胳膊搭在自己肩膀上,今生不比前世,至少前世還有蘇府馬車可以用,今世隻能靠一雙腿走出去了,也不知蕭淮之身上的肉是不是石頭做的,硌的她肩膀疼。
“你撐着些,此地不宜久留,我們盡快離開。”
好半響,蘇以甯才聽到一聲細弱蚊蠅的聲音:“......不合。”
“什麼?”蘇以甯皺眉,她腳步停住,仔細凝聽,耳尖幾乎湊到那人臉上,才聽到一句略微大點的聲音:“這樣,不合禮數。”
命都快沒了還在在意這些虛妄,蘇以甯心中騰起一種佩服,如此迂腐古闆倒像是蕭淮之的脾性。
“當真是不巧,這裡就隻有我們兩個女子,公子若不想将就,不如自己走?”
背上人僵了一下,似是順着她的話般,抽開了手,蘇以甯連忙将人拽住,白玉似的指節扣在他的小臂上,又氣又無奈:“甯可舍了這腿也不要我扶?”
“不......是......”
她将那硌人的胸膛稍稍挪了挪地,又道:“既有這力氣還是用在走路上,此地不宜久留,放心,事後我不會纏着你賠我清白的。”
口中的話一句比一句不像話,偏偏蕭淮之已強弩之末,連反駁都做不到,隻能任由她拖着往前。
蘇以甯起初還有些累,跟背了座小山似的,随着時間流轉,她越往下走越覺得壓在自己身上的重量輕了許多,借着月光側眸看去,蕭淮之額間布滿細密的冷汗,蘇以甯才發覺他一直在盡可能的不給自己增添負擔,哪怕會扯到傷口,痛的滿頭大汗也不出聲。
這般倔強不語,一絲一毫也不願多欠别人的性格,除了蕭淮之她真是找不出第二個。
“你腿傷嚴重,經不住這樣走,難道你真想做個瘸子不成。”
一道細若蚊蠅的聲音響起:“我本就是廢人一個,世間早已無親人,亦無牽挂,身體殘缺或是健全,都無甚所謂。”
世間早無親人,亦無牽挂。
從前蘇以甯就是聽信了這句話才沒把他和蕭世子聯想到一起,要知蕭世子父親健在,還有兩個後母生的兄弟,又談何舉目無親?
隻是這蕭淮之的身世有點說道,自他五歲生母病逝起,他父親連喪期都不顧,僅僅隻過了三月就擡了位新人進來,可笑的是那新人已有五月有餘的身孕,甚至還帶個大了蕭淮之一歲的孩子進府。
據蘇以甯了解,蕭淮之這位後母可不是個簡單的角,蕭淮之現在幾乎被人害去了半條性命的事,也和家中的兄弟後母逃不開幹系。
兄弟的背叛,後母的虐待,生父的不作為,這些人在他心裡早已不是家人。
看他如此頹廢輕生,蘇以甯心中沒由頭的悶出一股氣,不知是他過于糟踐自己的身體,還是自己特地偷跑出來想保住他的腿,可對方卻不領情。
最終蘇以甯輕輕歎了口氣,鄭重道:“是我有所謂。”
“我希望你可以稍微靠着我些,我希望自己費勁心思,花大代價早早救下來的人是健全的。人生猶如起起伏伏的萬裡長河,不管你以後選擇一蓑煙雨任平生,還是找那些個傷了你的人打回去,都得先養好自個身體。”
月華如水,在這個距離蕭淮之感覺那些字句像是從他耳邊擦過,他能清晰的看到對方忽閃的睫羽,微翹的鼻頭,尤其是她說話的模樣,像是炙熱的火球砸進了他的心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