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珩:“不知姑娘所需為何,願聞其詳。”
自沈昭見他起,他端方雅正,克己複禮,有意無意都在避嫌,雖然知曉古代禮法森嚴,但未設身處地,很難體會這瑣事中的些微差别。
她第一次見活的古人,難免不覺得有趣,謝珩眉宇間雖凝着幾絲煞氣,初見活像個玉面修羅,然脫下甲胄,自有幾許翩翩公子風流骨,可避嫌過甚,倒更帶了幾分純澈的書生氣,讓人忍不住逗他一逗。
沈昭忽地擡腳,大跨一步躍到他身邊,踩碎滿地細柴,徑直逼到他跟前:“我對公子一見傾心,若事成之後,公子尚未娶親,不如考慮考慮我。”
瑩瑩明眸映着謝珩陡然繃緊的下颌,他渾身一僵,連退數步,後腰“砰”地撞上竈台,右手本能地按上劍柄,差點拔劍出鞘。
“姑娘慎言!”他聲音都變了幾許,劍穗在空中亂擺,耳根染上一片薄紅。
這一幕恰巧被剛從外回來的嚴母看到,掩唇笑得更甚了,楊方并未攔他,畢竟她回自家,何況謝珩交代有意讓她家中知曉一二,她半捂着眼:“我再出去轉轉,不打擾你們。”
此話一出更有理說不清了。
沈昭沒料到他臉皮如此薄,意識到自己行為不當,趕緊拉開身距,退至廚舍外,目光垂落在他緊握刀劍的手上:“抱歉了,大人莫急,我不知你如此經不得吓,開個玩笑,開個玩笑罷了。”
沈昭看着他骨節泛白的手慢慢松了,才漸漸舒了口氣。
謝珩隻覺這小屋憋悶得緊,錯開她走至院落一旁,語氣冷冷:“哪怕你我并非兄妹,也不得說如此孟浪的話,有失禮法,你若無事,那就這麼定了——”
“等等,我确有正事。”
原主有兩個兄長,前年河工吃緊,朝廷征役,他長兄上山摔斷了腿,留下殘疾,本該由他爹和二哥去,但他爹和裡正相熟,因着血親關系,死皮賴臉由她兩個兄長去了。
這個家若由她爹繼續胡作非為,隻怕她娘最後也落不得半分好處,她将所知征役經過盡數告訴謝珩:“我隻有一事相求,能不能把我長兄和我爹換回來,此事本就不合乎律法,我這應該不算破例吧。”
反正父次子孝,既然當爹的人性次,可莫怪她這個閨女。
征役一事,疏忽和頂替之事常有發生,前些年朝廷管得嚴,但近年朝廷擴大人數,由原來三丁抽一、五丁抽二改為三丁抽二,五丁抽三,隻要人頭數齊了,即交差了,并不細查。
但律法無論如何改動,像他長兄如此殘疾之人确實可免役。
謝珩将還在門口值守的楊方遣去調查:“若真如你所言,我會将你長兄和父親換回。”
沈昭打斷:“等等。”
謝珩:“又有何事?”
沈昭:“我還需同我娘商議一下,征得她同意才能換。”保不齊原主親娘萬一不願意,那她可不敢瞎出主意,畢竟日子由他們過。
謝珩恢複如常,可對她剛剛那一番逾矩的話仍心有餘悸:“此事,我不欲讓更多人知曉,所以還需你母親配合,我們事前約法三章,其一:一旦踏進晉國公府你就要謹記自己身份,你我兄妹有别,不可僭越,言語嬉笑也不可,此是底線,若你辦不到,那今日之事需另議。”
本就是玩笑話,見他如此嚴肅,沈昭跟着闆起臉,一雙杏眼微微斂起,平添幾分肅然,退後半步,學着楊方的口吻:“大人說的是,屬下一定聽命辦事。”可她眉梢卻藏不住一絲俏皮,擡眸隻見謝珩無奈搖頭。
謝珩繼續道:“這其二,我同祖母和母親提過,今日會帶你回府,之前答應你的酬勞我不會食言,若你能令祖母病情好轉,不再勞心憂神,我另有重謝,但能否過得了她們這一關便看你自己了。”
沈昭心道不妙,原來他亦沒有十足的把握,這話裡話外,算是給她設置了一關,能否相認全看自己本身,那萬一她露了馬腳,冒認皇親國戚,在這兒豈不是砍頭的大罪。
人不可貌相,這小子是個黑心蓮!
假冒一事本就牽涉衆多,若隻有幾分小聰明,但沒有實際膽量,亦是徒勞,見她猶疑,謝珩說:“舍妹五歲自夷陵走失,她身上無明顯胎記,何況人事境遷,相貌改變倒也尋常....”
“小事,看我的吧!”
沈昭拍拍胸膛,事已至此,見招拆招呗,“那其三是什麼?”
謝珩:“這其三便是你假扮的這些時日,必須同你爹娘暫斷關系,杜絕往來,我知這可能會令你為難,但為了保險起見——”
“沒問題。”沈昭毫不猶豫地應下,即便謝珩不提,她也不想回來,職業道德在呢,何況她可不想回家見那個強盜爹,她娘有她兄長照顧足矣,本就是陌路人,沒得多大感情。
似是沒料到她答應得如此痛快,謝珩頓了一息,很快又心下了然,倒更契合了他的猜想:“既然你已經應下,若你能取信于我的祖母,昨日那五百兩便是定銀,每月我會另付你二十兩作為酬勞,一直待我尋回親妹或我祖母康健,你看如何?”
沈昭雖摸不準銀錢置換規則,但他豪門大戶總不差錢,點頭應下,她應謝珩要求,尋了紙筆寫下契書。
普通百姓家若無意參與科舉,紙筆仍算稀罕物,嚴母不在家,沈昭翻箱倒櫃許久,才找到一支勉強稱之為筆的物件:短竹竿的一頭蓄着不知是何動物的毛,上面沾的磨堅硬筆直,很難洗淨,将就着水缸裡的水簡單清洗一番,勉強能用。
待謝珩提筆時,沈昭不自覺地靠過去,瞄着他的筆尖,筆尖卻遲遲不落,她側首看他的側顔,覺察到他一絲不快,堪堪退了幾步。
她也沒有離得很近,莫不是他有什麼隐疾,不願同人親近?
但念在他們約法三章在先,多注意些總歸是好。
等謝珩寫完,才遞給沈昭過目,雖是将就寫下,但筆法遒勁有力,極像書中拓印的古文。
正适時,嚴母見門外楊方不在,以為這主仆二人走了,喜滋滋地挎着竹籃進來,僵了一瞬又道:“大人還沒走呢,若是不介意,留下來吃個便飯吧。”
“不了,我一回還有要事。”謝珩眼神示意沈昭,莫耽誤時辰。
沈昭上前扶着她娘進屋,謝珩則在院中候着。
未久便聽聞嚴母尖着嗓子喊:“你莫不是要去當人家外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