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我都能查出來的東西,曳州這樣一片重要的土地,父皇在任命一州之大員時怎會不調查清楚底細?
這裡,實在惹人生疑。
我想過很多種可能,卻遲遲不願意去相信最令人無言的可能。
我的父皇,北陳的皇帝陛下,畏懼他親妹妹的勢力,無法掌控他親妹妹的勢力,因此故意派了傅良密這樣的酒囊飯桶瓦解昭華公主在曳州留下的殘餘勢力。
五年前,曳州尚且是鐵桶一塊,哪怕失去昭華公主這個主心骨,也足夠自給自足,維持曳州的運作。
父皇想将他們收攏,他們卻頑固不化甯願自請去為昭華公主守陵。
于是父皇用了對這裡最為殘忍的手段,化解昭華公主留在此地的赫赫威名——他派了傅良密這個人前來,任他花天酒地,任他貪墨于民,将此間拖入水深火熱中。
苦日子過久了,總會對過去的英傑生出怨怼,那樣尊崇也就在日複一日的消磨中再也不見。
至于對昭華公主最為忠誠甚至還想上長安替她讨一個公道的十八鎮便被他丢棄作為草原不再進犯的養料。
他們不是為了昭華什麼都願意做嗎?那就替她孤寂地、傷亡慘重地守好草原邊境,等到草原十八鎮死絕這世間最後一股臣服于昭華公主的勢力也消失殆盡,還能用生命成全他的繁華盛世。
而數年後我走馬上任時,面對的就是一個平靜、繁華,實際上卻千瘡百孔貪腐橫行的爛泥,縱使我天縱奇才也無法在這樣短的時間解決這一切,他未來也可以正大光明地以我無法負擔此處為由接管他最後的心病。
到了這一刻,連我也不得不感歎,要說狠還是我父皇狠。
難怪他當初那樣輕易地答應了我回封地的請求,原來是在這裡等着我呢?
可我哪怕猜出來了父皇的布局也沒法子在此刻立馬想出萬全的破局之法。
官員在任期無故死亡,無論在哪裡都是件大事,哪怕是傅良密也不可能全然承擔這個風險,他已然感覺到一股危機,并且隐隐認為這股危機的來源在于長安使節那邊,所以他一定要找一個相同分量又好掌控的人一同分擔這個風險,上他這條賊船,成為他的保護傘。
不才區區在下就是他選定的小倒黴蛋。
他先是陳情,懷疑昭則主簿為江湖俠士所殺,他有人證物證,可這個江湖俠士有點難捉,為此他殚精竭慮,四處搜捕,可眼見着十五就要到了,此案不破很可能引來長安監察使共審,屆時請神容易送神難。我不答應他,這段時間他送我的享樂珠寶若存留了證據,那也是他捏在手中将我拉上賊船的把柄。
我坐在寬大的座位裡把玩着手中的白玉骨瓷杯,蓦地想起了前些日子謝明阚坐在屋檐上把玩骨瓷杯的手,那雙手實在白皙修長,溫軟的指腹還帶着幾道和我對練時留下的細小傷痕,獨獨多了幾分凄美。
“所以呢?你是個什麼意思?”我面上有些煩悶地問道,心裡卻在想,回去可以再找謝明阚練練刀,這次應該在他脖頸間留下些小傷痕,他的脖頸也是極修長且漂亮的,那點細小傷痕配着白毛兔絨圍脖,定會顯得他整個人都溫潤可欺。
傅良密仔細觀察了一番我的臉色,這才斟酌道:“不若我們先找個人頂罪,屆時瞞過了使節們之後再繼續審理此案。”
我立時變了臉色,“這怎麼可以?”
傅良密連忙給我跪下了,他狠一磕頭,忠言道:“公主,此行不為我而是為公主您啊!若陛下知曉有官員不知緣由死在您就任上,我主英明,必定也會上心,屆時您也少不了一頓斥責,若我們依照我的主意行事,雖有欺騙之嫌,可未來無論是臣還是公主,必然不會就此事而罷休!破案長短不會影響最終結果,還可免去長安的追責。”
我沉默了下來,似在細細思索權衡。
心底卻在暗暗發笑,他怕的不是我被斥責,是怕監察使前來,順着昭則主簿的事,将他們曾經的肆意妄為通通查出來,到了那時便是抄家滅族的重罪了。
可他并不清楚,我也真心不願監察使進曳州,盡管原因與他所想得相去甚遠,卻一直在等着他來和我說這話。
室内的氛圍徒然沉悶了下來。
過了良久,我才緩緩問道:“你可能有萬全把握?”
傅良密仿佛松了口氣,應道:“隻要有殿下配合,必然是有的。”
“那好,”我倚進椅子裡,慢條斯理道:“哪日開庭,你來告知我便是,可中間若是出了岔子,我至多被父皇斥責,州牧的腦袋可就沒有啦。”
傅良密與我視線相接,驚出一身冷汗,連連應是,又留下了特意為我準備的黃金千兩,讓我且放心,且寬心,就差說一句不夠問他要,這才三跪九叩千恩萬謝地出了門。
我掂了掂這黃金的重量,輕哼了聲,再一搖鈴,方才退出去的幾個小館又款款步入,小意伺候起來,靡靡絲竹聲霎時在再次在這間廂房中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