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載莊地下比我們想象的更加大。
我從未想過,能夠有人在草原之下建立如此龐大繁雜的地下城鎮,而它的入口卻隻是一個小小的絲毫不起眼的貨鋪。
宋百靈帶我們一路穿過地下渠溝,在一扇石門前停下了腳步。
說實在話,地下應該是個頗為壓抑的環境,人為天地孕育,在開闊之處氣壯山河,在狹暗之處,胸悶氣短。
可此處卻不會,草原地廣人稀,十八鎮将地下開發到了極緻,連頭頂之上都是被打磨光滑圓潤的壁石,高高挂起。
面前的石門上更是雕刻着繁瑣複雜的圖騰,光潔如新,可看出時時擦拭的痕迹。
宋百靈在此叩了叩門,與門内一陣耳語,沒一會兒這扇大門便開了,裡面傳出難以壓抑的喜悅。
“百靈回來了!快去告訴阿媽和族長!”
“孟於和袅袅也沒死!快開門!将她們領進來!”
宋百靈聞言卻略微皺眉,眼見着門開了,隻緩步領我們進去。
如果說剛剛走過的通道像是條不屬于人世間的路,那眼前的一切便更加不似人間居所,沒有日夜更替,冰涼一片,放目望去,竟也隻有灰白兩色。
大多數物什都磚壘石砌,連青石門後的護城門都是由大石雕刻,厚重至極。
我站在護城門前仰望内裡,竟産生一種在昭則城門外仰望昭則時的渺小感。
那城門前立了幾個少年人,為首的是個女孩,瓜子臉,丹鳳眼,穿一身暗黑的衣裳,身量高得出奇,她的臉上沒有溢于言表的喜悅,反倒在宋百靈走到她面前時拿出一柄紅纓槍,架在了她脖子上。
“景和。”
宋百靈臉上沒什麼表情,而見到景和舉動的孟於和袅袅也沒什麼表情。
周圍有小少年驚呼一聲,“景和!你幹什麼!”
景和打量了一眼宋百靈和她身後的我們,淡聲說道:“十八鎮規矩,被俘後回歸者,必得押解回城,入審室,方可獲自由。”
“誰叛變,百靈姐姐都不可能叛變,”有人嘟囔了一聲,“怕不是你向來被百靈姐姐壓一頭,此刻逮着機會發難?反正你向來不合群。”
“溫悻,”回答這個小少年的不是景和而是宋百靈,她眸光微厲,“景和做的,才是對的。”
“拿繩子來。”
說罷,她又對景和說道:“不過我身後的是貴客,還請單獨找間屋子安置。我與孟於袅袅,現在便可入審室。”
景和的目光再次掃過我們,顯得稍銳利幾分,帶了些審視。
實際上,我們一行人,乃至到宋百靈孟於袅袅都與此處的少年們區别格外大。
大抵是長期待在地下的原因,目之所見的幾個少女少男面色都格外蒼白,穿着偏樸素,擁着厚重的衣裳,補着東一塊西一塊的動物皮毛。
我看了眼月牙,月牙明白了我的意思,朝景和施以一禮,溫聲道:“我們自昭則而來,被趕出昭則後為宋百靈姑娘所救,無處可去,所以被她帶來于此。若要進貴地,需得遵循貴地道制度,我們也願服從,與宋姑娘一緻。”
景和的眸光又落到了月牙臉上,聽到昭則兩字時,表情有了明顯波動,可随即又成了一潭死水,她沖左右吩咐道:“蒙眼,上繩索。”
宋百靈眼底有些無奈,我沖她搖搖頭,示意無礙。
不就是被捆進去?
其實無論是我還是月牙、代菀、昌奎,還有謝明阚,都并不在意這些。
當初我被我的好二姑姑一路捆着,扣在馬上颠來颠去時,要多狼狽有多狼狽,二姑姑對我說:菱玉啊,你現在是不是覺得有損尊嚴?
我趴在馬上忍着要吐的欲望罵她:你被這麼颠一颠試試!
她聞言笑得特别嚣張,穿行在長安城外的樹林中,幾乎快要和風融為一體,我在頭昏腦脹中聽到她說:我還真被這麼颠過。你姑姑我收複草原十八鎮的時候,那群人桀骜不馴得很,我吃過幾個暗虧,最嚴重的一次被人吊在馬上拖着走過草原。
我諷刺她:那我還得感謝您不成?
她理直氣壯道:我隻是在鍛煉你罷了,天之驕子怎麼能永遠待在頂端不下來看看呢?忍得過狼狽與尊嚴盡失,能肆意妄為地活在世界上,不計較于得失,隻看結果幾何,才是真正的強者。菱玉,你覺得你做得到嗎?
我當時想,我為什麼做不到呢?
我如果想成為如她一般的強者,必須經曆這些,那我甘願經曆。
所以後來我不再說話,無論多難受都沒有再在姑姑面前表露分毫,忍過了颠簸,忍過了恐懼,忍過了險些和姑姑一同死去的痛苦,再次醒來時甚至忍過了對父皇母後抛棄我的怨憎,繼續做了這麼多年肆意妄為的菱城公主。
我的眼前被黑巾覆蓋,手腕上裹纏着緊繃的麻繩,搜過身後被牽着往前走時,甚至還有點想笑。
我的好姑姑第一次與十八鎮見面,被桀骜不馴的草原民族吊起拖拽。我站在她的肩膀上而來,待遇倒是比她稍好了些。
并不一會兒,我能感受到護城牆被打開時陰寒的氣息,我們被分開拉上了不同的路,關入不同的審室。
待我的面巾被摘去,手上的繩索被解開時,見着的是一間密閉的石室,裡頭僅有一張桌子兩條椅子,站在我身側的是景和,她将我按在另一條椅子上,将椅攀的圓環扣在我手腕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