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後我令昌奎點起火把。
點火把的主觀條件是,我很冷。
這裡晝夜溫差極大,帶來的水入了夜甚至會結起一層厚厚的冰,沒有篝火取暖,基本等于過了今晚就要成為一根冰人棍。
客觀條件是,這樣子比較嚣張,顯得我們比較不經世事,像第一次來草原。
用景和的話來點評就是,這是一種作死行為。
無論草原部落還是十八鎮,在隻有零星幾個人時都是不敢這樣張揚的。
因為在夜裡,本就昏暗的草原實際上反而成了大家的保護罩,一旦點起火把,便有可能成為被劫掠的目标。
而我的這種作死行為,已經持續整整三天了。
很遺憾,不知是不是運氣問題,至今都沒有人前來宰一把我們這群看上去就人傻錢多的大肥羊。
但今夜稍稍多了些不同,這體現在我們這樣光明正大,就差敲鑼打鼓說一聲怎麼還沒有人來打劫我們的情況下,終于被盯上了。
草原部落雖殘暴卻不乏細心,他們的性格與草原上土生土長的狼群很是相似,先盯緊獵物,仔細觀察計較後再一擊即上,若是覺得不敵那必然不會冒然行動。
所以覺得草原部落魯莽粗曠,其實是天大的刻闆印象。
我與帳内幾人對視一眼,随即如常喝着杯子裡的米湯。
待到夜再深些,隻餘下我與謝明阚守夜時,我才低聲對他說道:“我們找的路對嗎?”
謝明阚手中拿了根木棍,在地面劃過,“圖上的位置就是這一塊,三百年前草原成立過渡甸國,此為此方草原各部落的先祖,劫掠西域諸國财寶而來,在草原上安營紮寨,渡甸王朝國力強大,給當時的周朝邊境留下了不少禍患,可最後卻因内亂而逐漸消亡,王廷也成為一堆廢土。”
“但當年渡甸王朝建立後因為吸納中原文化,第二任渡甸王集半個渡甸之資,為自己在草原下打造王陵。過去傳聞昭華公主尋到過王陵大門,卻最終不得進入之法,現如今流傳出來,我們搶了個先機,趁着偷渡來此處的人不多,還是要快些行動才好。”
我眸光輕閃,“咱們半道碰面也就罷了,竟然還有别的人要來嗎?”
“也不知為何,說草原上有王陵密寶的消息在江湖中流傳地格外廣泛”,謝明阚壓低聲音道:“隻這麼幾日,許多俠士都聚集在了曳州之内,我也是在曳州城門開啟的那個空隙,跟在送出城的人身後偷偷出來,這才得了先機。難得開這一次城門啊。”
我咬了咬唇,“那明日,我們便不歇息了,直到尋得了那片王陵再安營紮寨,免得耽誤了事兒。”
謝明阚點點頭。
火還在一點點燃着,我撥了撥火星,趴在膝頭沖謝明阚笑了笑。
火光映在他眸子裡,顯得格外亮,他溫潤的眉眼略彎,擡手在我掌心寫了兩個字:走了。
我輕輕嗯一聲。
不管今夜來盯住我們的是哪個部落的人,我想傳遞的消息,算是傳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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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能有勇氣冒着送死的風險來草原直面草原人,主要功勞來自于我姑姑。
她死之前劫持我的那半個月給我說了許多,最後留給我的東西,卻是一張紙條,上面隻有一個地點——渡甸王朝的王陵。
除了這一個地點之外,那張紙條上什麼東西都沒有。
過去我猜她是不是要我找到這裡面所擁有的寶藏,得到巨大的财富之後說不定可以令我擁有招兵買馬與父皇抗衡的基礎。
可越長大就越發現這個想法過于天真。
渡甸王朝舉國之力都不曾跨越周朝邊界,而大陳兵力隻會比周朝更加強悍,單純财富上的富裕某些情況下并不一定能讓人強大,反而可能因為懷璧其罪而遭至災禍。
于是我日夜揣摩這張紙條的意義 ,反複思量二姑姑給我這個位置究竟是為了什麼。
她的思想總是天馬行空,令人難以捉摸,就像解密遊戲一般,需得人動點腦子。
在到達昭則,看到草原部落和昭則的現狀之後,我終于明悟了——這是她送給我解決草原問題,徹底掌控十八鎮和曳州的禮物。
這份禮物,危險與血腥并存,若成功,我可以一把坐到她曾經的位置,若失敗,隻能葬送在這荒野之中。
我在離開昭則之前,想起過她曾經對我說的一句話:菱玉,你猜猜,我為什麼會選中你呢?
彼時我還被她用劍抵着脖子,挾持奔逃,我說不出話,眼底憤恨,被颠地七葷八素,最後心一狠,用簪子刺進了馬脖子裡,刺激地馬不得不奔逃。
二姑姑在狂飙中略一挑眉,接着問我:為什麼這麼做?
我冷聲回答:要麼你停下馬,要麼我們一起跟馬從懸崖上跳下去摔死。我被你颠得不舒服。
後來我迎來的是二姑姑的哈哈大笑,她沒有停馬,反而就着這樣的馬速狠狠向前跑去,直到懸崖前,我眼底露出恐懼,哪怕有刀架在脖子上也顧不得,驚慌掙紮起來,在臨到懸崖前她一把拉起我滾落到草叢邊。
等到我緩過神來,她已經提溜小雞仔一樣提着我往回走。
——你看,因為我比你更加不懼死亡,所以不會受到你的威脅。
她說這話時眼底閃爍着瘋狂與肆意,我依稀記得我睜大眼與她對視時,竟然沒了剛剛那樣的恐懼,甚至對她這樣的眼神有了些沉醉與向往。
我想如她那般的遊刃有餘,如她那般活得肆意,不畏懼任何威脅。
她低頭看了我一眼,笑起來:你看,你是整個王室裡最像我的,見到我這模樣,不會害怕,反而還會很興奮。這就是我選擇你的原因。
她選擇我的原因是我像她。
若要破解她留下的信息,發揮最大的功效,那也必須像她一般不畏懼死亡與威脅,在險中求富貴。
于是我拿着一副地圖,挑了一個最方便陪我演戲的搭檔,站在這裡等一個貪心的草原部族前來,落入我正要為他們編織的陷阱中。
謝明阚是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知曉我要做什麼的人,他對于我的選擇隻輕飄飄說了一句:“公主真會選人啊,這樣危險的事,竟然還想着帶我一起去。”
我當時回答他:“那當然,我手下任何一個精英死去,都令我心疼。思來想去隻有南謝同樣在死海中掙紮的六皇子最适合。”
謝明阚:“是因為我死了也不會給你帶去損失?”
我坦然點頭:“是。”
他聽着我的話,笑容沒什麼變化,“公主不問問我答不答應嗎?”
“你應該沒有别的選擇。”
在我的賊船上,自然隻能聽我指揮,他不來也得來。
于是沒有選擇的謝明阚眸光中竟然也有一瞬間閃爍起類似的興奮,像一把發現自己可以開刃飲血的刀。
不過他平複得很快,在我想仔細看看時,又成了那副溫潤的模樣,輕輕點頭,“願為公主效勞。”
我沒有再看他,吃着山楂,目光看向浩瀚的日月星辰。
這世間權力與财富永遠是最令人癡迷的東西。
草原部落在面對我獻給他們的禮物時,能否保持冷靜呢?
渡甸王朝曆經三代便分崩離析,草原部落能堅持多久呢?
我很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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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天亮後,我終于等來了草原部族的突襲。
前來突襲我們幾人的是一騎十人的小隊,沒想着殺死我們,而是想着活捉。
我們并未表現出過高的抵抗能力,隻癡纏一會兒便被俘獲,畢竟草原人對待武力強悍的敵人,向來較為兇殘,我并不想在草原失去一隻手或者一隻腳。
我們被捆起丢到了馬上,我實在有些不喜歡這個姿勢,颠的人很暈,可是此刻沒有辦法,我為了轉移注意力用景和與宋百靈教我的半吊子草原話開始給自己翻譯他們在說什麼。
“大王說要抓活的,他們手裡有什麼寶藏地圖。”
“寶藏?我怎麼不知道我們這裡還有什麼寶藏?”
“聽說是渡甸王的地下陵墓,那家夥不搞天葬,非要把自己埋到地下被蟲子啃食。”
“真的嗎?那我們還去找他的陵墓幹嘛?”
“你傻啊!陵墓裡可都是寶貝,到時候我們搶一點,到西邊去,可不能爽爽了?”
最後我們一行人被帶到了薩裡仁部的駐紮地内。
這對我來說,是最好的情況。
薩裡仁部的族長長了一臉絡腮胡,肌肉蓬勃,眼睛上一條穿過左眼的疤痕,樣貌有些可怖。
我們被粗暴丢進裡頭時,他正坐在營帳内吃炙羊肉,見着了我們嘿嘿一笑,蹲身挨個打量過去,最終目光在我和謝明阚身上逗留一二後定在了謝明阚臉上。
他拿着噴香的羊腿走過,不倫不類說道:“幾位踏足我們薩裡仁部,聽說是為了尋找我們先祖的寶藏,用你們中原人的話來說,這算不算是越俎代庖?”
我咬了咬唇,低着頭,瑟縮着肩膀,盡量不讓這位族長看清我的正臉。
羊肉真的好香,我怕當着他的面流出口水來。
可這位族長也不曾看向我,他緊緊盯着謝明阚,突然掐住了他的後頸,咧唇笑道:“我們找了幾十年渡甸王朝的陵墓都沒找着,你們是哪兒來的消息?實在有點奇怪啊。”
謝明阚擡頭與他對視,笑容依舊溫潤,“閣下想來昨日是聽聞了我們夜半的談話了?”
族長摸着下巴點頭,“确實,你們這群中原人向來狡詐,我一聽到你們說渡甸王的陵墓就覺得有點問題,所以想着将你們拉過來仔細拷問拷問。”
“按照你這個口氣,你們昨夜是故意這麼做的?”
謝明阚:“您說的沒錯。”
“什麼!”我調整好表情,驟然擡頭不敢置信般朝謝明阚怒視而去,“你說你是故意的?”
謝明阚卻哂笑一聲,近乎悠閑地靠在背後的胡床架上,悠悠說道:“渡甸王陵是個大墓,若要開啟,必然引得草原各部族注意,你難道能夠在八個草原部族的圍攻下讨到什麼好不成,早些尋一個靠山才是上上之策。”
說罷,他沖我近乎嘲諷地扯了扯唇,“王姑娘,你從家中逃出來闖蕩江湖前,沒聽長輩說過不要輕易信人嗎?”
我抿了抿唇,咬牙罵道:“你無恥!”
謝明阚沒有再理會我憤恨的眼神,隻将目光落到饒有興緻打量我們倆人的族長身上,“薩裡仁部族長恩和金,看來我的運氣不錯,一尋便尋了個草原裡最好說話的。”
“你知道我的名字?”
“要前來草原,自然需要了解一二。”
恩和金細細打量起面前這個年輕人,突然哈哈大笑起來,“我以為你們中原人向來恨我們入骨,沒想到還有這種丢了尊嚴和臉面來哀求的,還不如你身旁的這個小姑娘。”
說罷,他的目光陰沉下來,“我向來不太喜歡和軟骨頭打交道,因為軟骨頭能偏向我尋求我的庇佑,也能偏向别人尋求别人的庇佑。”
謝明阚卻沒有什麼害怕的,隻是死豬不怕開水燙般回答道:“隻要您給夠我利益,我自然隻會一直倒向您這一邊,前往渡甸王陵的真正線路,隻有我一個人知曉,若是我死了,你們這輩子都再找不到。”
恩和金為他的嚣張而有些惱火,最終卻隻摸了摸自己的胡子,掃一眼我們五人後,命令手下将我們拉下去關起來。
走到大帳門口,謝明阚不忘嚷嚷一句,“恩和金族長,我們餓了一天了,還請給點肉吃。”
然後拖着我們往外走的力氣更大了些,離開大帳後隻能隐隐約約聽見一長串的草原話,顯然恩和金正與他的屬下商讨這件事。
我們最終被丢到了他們專門關押中原人的地方。
周邊都是沉重的血腥氣,目之所見皆是殘肢斷臂,大片大片,散發出惡臭難聞的味道。
幾乎剛剛到這裡,景和的拳頭就捏緊了,她死死盯着這一切,眼眶幾乎發紅。
十八鎮被俘虜的民衆,除了宋百靈袅袅孟於,無一人幸存,那些未曾幸存的人骨埋何處,此刻有了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