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一個賊丫頭,死賊娘的,對方也知道這是說自個兒,總會悄無聲息地蹲在樹杈上,石頭上,犄角旮旯裡看過來等着山月發話。
“看好這些衣服,别叫風吹走了,在這兒等我。”山月說。
她明知道這是個聽不懂人話的自私小賊,自己數次吃癟,卻還是仿佛能說通話似的叮囑了,指着石頭,叫小賊坐在那裡等。
她又取了件半幹的衣裳走,折身往山神廟去,尋見趕馬村的六姑娘的屍體。
人首分離,胳膊也斷開了,山月用這衣服紮了個口袋罩子,把屍體裹着背在身上。又把斧頭插在腰間,收拾妥當上路。
天快黑了,可她不想叫六姑娘在山神廟裡過了夜。她過夜之後,七天就過去了……她說不好。
去趕馬村的那條路漫長極了,走着走着,太陽就落了山,又走着走着,眼前的影子和地面也混為一談,都是那麼黑。
這條路,她沒有走過,隻知道沿着這個方向,看着前人踩過的那條路走就好了……幽靜無聲,零星傳來點聲音卻像隔着層布,若豎起耳朵,便聽不真切,絲絲縷縷,飄飄忽忽,山月靜靜地邁開步子,緊緊身上的包裹,和六姑娘說起話來。
“你向那閨中仙祈求什麼呢?你們村不是沒有閨中的女子了麼?你為誰祈求?那個閨中仙,不是隻能保佑沒出嫁的女子的事麼?”
山月說着,六姑娘身上散出淡淡的腐臭氣,自然沒有話可以回她。
山月又咕哝道:“也是,咱們這裡隻知道孫老爺的……隻要不是孫老爺,是什麼仙啊神啊的,都好。可你為誰祈求呢?難道是寡婦?你知道嗎?我們村第一年送上山的就是個寡婦呢,因為她遠嫁過來的,沒有父母兄弟依靠,也沒有孩子,她男人也死得早……村裡說是掣簽出來的,其實就是在欺負她,她人緣也不好,于是大家都默不作聲……”
人死之後,身體就變得很沉重,比活着的時候沉重多了。
山月力氣大,她不覺得沉,但死人的沉重是另一種沒活氣兒的重,山月步子變得很沉。
“第二年送上山的,是個傻孩子,她天生癡傻,相貌也醜陋,注定是嫁不出去的……祭頭用二斤面私下和她娘商議的,就把她送上了山。她雖然傻,可她也是個活人呐,她知道她的命或許不好了,一直在撓轎子……我也是坐過那頂轎子的,那傻姑娘不知道她出不去了,撓得十個指頭都是血……我爹是二祭頭,所以我見過那轎子,我那時候便想,這不是個辦法……傻子也好,寡婦也好……我們這些活着的人,隻是在欺負她們。”
“我們村啊……”山月又陸陸續續說起很多事,把所有事都說給和自己命運相似卻也不同的六姑娘聽。
說着說着,她便不覺得這條路漫長了,她白日睡得久,這會兒越走越精神,路邊撿了根棍子撐着,一邊走一邊随意地撥弄着路邊的野草。
“啊,剛還沒和你說第三個被送上山的呢,第三個,是我堂姐……在前兩個被送上山的時候,人們都讨好村裡的三個祭頭,給送東西,到時候的掣簽就是走個樣子,别把自家姑娘的姓名寫上,所以雖然有的人嫁出去了,卻也有的還留着,總覺得輪不到自己。我堂姐是二叔的女兒,我二叔平日裡遊手好閑,看見人們都給我爹送東西,心裡豔羨,私底下和祭頭商量……用我堂姐換了四祭頭的位置……以前哪裡有四祭頭啦,平白無故的……我堂姐可壞了,她不是好人。”
明明說起不是個好人,山月卻還是吸吸鼻子:“打小她便欺負我,我不會女紅,也不能下地,手指頭也不靈巧,她就笑話我,故意不和我玩……我倒也不稀罕她,我有秀姑呐!她就故意诓騙我說要和我玩,我也願意和她玩,她就偷偷用針紮我,她會把針藏在手裡,她針線做得好,手指頭也靈巧,我躲閃不過,她就在我身上紮好多下。”
“她還不讓她的朋友跟秀姑玩,因為秀姑跟我玩……她可壞了……”
山月提起堂姐欺負她的事,說得更激動了:“她個子還矮小,說我長得像大馬猴,總和别人叽叽歪歪嘀咕我……我靠近時,她們幾個就捂着嘴哄笑!我去她家吃,隻能吃半碗飯,多吃半碗,嬸子還沒說話呢,她就用筷子抽我手指頭!”
無聲的六姑娘耐心地聽她發牢騷,冰冷的屍體依偎在山月的後背上。
“去年送上山之前……她前一天就斷了水,也不能吃東西,被人捆進轎子裡。我家離得近,所以停在我家……我爹叫我去看看她,說這是最後一面了,我不情願,還是去了……她也不哭不鬧的。”
“你說,我堂姐比我年紀還大呢怎麼就不嫁人?她心氣很高的,她想嫁去鎮上……二叔從前也挖些山貨去鎮上賣,她覺得鎮上好,哪怕是給人做妾她也要去……最後便宜了孫老爺。”
“我是該高興的,寡婦和傻子是無辜,堂姐是壞人呢,死的就該是壞人……可再壞,也不至于死。我就去看她了,她央我給她端碗水喝,這是不準的,怕她路上要尿,趁機跑了,也污穢地方……可她嘴巴幹得像樹皮,我端了小半碗的水,就那麼一小口,給她潤了潤舌頭。”
山月步子慢下來,仰臉看看天,擦去不知道什麼時候迸出的淚花:“她說,我不用做活還有飯吃,女紅不好,我娘也不打我……她卻不是這樣……她讨厭我得很,她說她不想死。她最後又說,她對不住我,叫我别恨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