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這一身裝扮明顯就是西部的少數部族,西南這一水患肯定影響了你們那裡,疫病随之而來。你們的巫術那一套,恐怕治不了真正的病。”
“往北去,出了這片山林,到雲城西門外,有座小廟,我也不知道叫什麼。去那兒等我的人送藥。”
那座廟宇香火還挺旺盛,她自然之道,但是至于叫什麼名字,她就沒有頭緒了。
卓清攥着藥包,一言不發。他垂着眼,像是在思索,忽而擡頭,語氣認真:
“你不像鄉野之人,可是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
“我自然有自己的事要做,你管我。”
她轉身又要走,卓清卻不依不饒地起身追上,帶着少年的執拗和倔強:
“你到底要做什麼?”
君笙被逼得有些無奈,歎了口氣:“采藥。”
“斷崖藥草?我已經找過了,那裡什麼都沒有!”
“你沒找對。”她斜他一眼,聲色漸冷,“我要的藥,隻在洪水後才出現。你不懂。”
卓清咬了咬牙,忽而一拽包裹,倔強得像隻小狼崽:“我跟你去。”
君笙扶額:“你煩死了。”
“你體力不行,我可以幫你。”他說着三步并作兩步,一躍而上,踩在一塊突出的山石上,夜風将他鬓邊的發吹得揚起。他轉頭朝她伸出手:“來,我拉你。”
月光下,那隻手修長而溫熱,帶着少年人未經雕琢的真誠。
君笙盯着他幾息,忽而輕笑一聲:“你還會武功?”
“我可是部落最厲害的勇士。”
她看了他一眼,終是将手放了上去。
“……行吧。”
有了卓清的幫忙,她的速度的确快了不少,也少摔跤了,至崖頂時,月光正盛。
銀輝瀉落,山風如刀。
君笙微微閉目,散開元神,清楚地捕捉到赤玉斛的氣息——就在山崖那一側,一株細小不起眼的草,在風中微微顫動。
她剛欲動身,腕上一緊。
卓清盯着她,神情警惕而急切:“你做什麼?”
半妖的感知果然敏銳。
君笙心念一凜,收了神識,掙開手:“我要下去一趟,你在這裡等我。”
“你瘋了?”少年冷聲道,“下面都是藤蛇和滑石,你看起來連刀都不會拿,這種地方你也敢獨自下去?”
君笙眉心輕蹙,卻沒有回嘴。
卓清盯着她不放,語氣帶着少年人的倔強與執拗:“你要采藥,我便幫你。”
她微微一怔,擡眸與他對視。
半晌,她目光稍軟:“你知道你現在傷未痊愈?”
“你不是救過我一次了嗎?”卓清抿了抿唇,“再摔一回,大不了你再救我一回。”
君笙無奈地歎了口氣,那一瞬竟有些被冒失少年逗笑的沖動。
她不再拒絕,而是靠近一步,聲音壓低:“……那你聽我說。”
她低聲将藥草的形貌、生長的方位與注意事項說得一清二楚,神情難得認真。
末了還特意囑咐一句:“千萬要注意,把根須完整帶回來——那才是最重要的部分。”
卓清點頭,眼中閃過一抹隐隐躍動的光:“好。”
話音落下,他已一個縱身,躍下崖壁。
他身法輕盈,在風中如豹如燕,衣擺翻飛,踏着嶙峋石壁而下,動作帶着年輕人獨有的靈巧與野性。
君笙立于崖頂,望着他的背影,心頭忽然微微一動。
他身法輕盈,在風中如豹如燕,那一瞬,君笙心頭微動:今日一卦中提的機緣……或許就是此事。
崖風獵獵,少年背對月光,踏着突出的山岩緩步下行。
那赤玉斛長在一塊濡濕的苔石旁,根系纏繞在泥岩縫隙間,瑩潤如玉。
他以匕首輕輕剝開表層的碎石,指腹碰觸草莖時,幾乎感到了一陣微微的熱意。
他翻身躍上崖頂,眼神隐隐帶着一絲期待,将藥材遞到君笙面前。
君笙一眼看清那根莖完好無損,心中微松,随手從袖中抽出自己身上唯一幹淨的帕子,遞了過去。
“擦擦。”
卓清一怔,本能地接過,卻沒動。
他眼睛落在她臉上——滿臉的泥污,額邊沾着草葉,一副狼狽模樣,卻還淡定地給他遞帕子。
他低頭看了看手中那幹淨的帕子,又看看她,似乎心裡有點說不清的滋味。
他将赤玉斛遞給她,趁着她低頭檢查藥材的空當,鬼使神差地伸手,用那帕子輕輕擦了擦她臉上的一抹泥痕。
君笙動作一頓,詫異擡頭。
夜風拂動山林,月光被高遠天幕上的雲遮了半邊,隻灑下一抹斜光,斜斜落在她半邊臉上。
她臉上還沾着泥,卻偏生眉目清隽,膚色在那光下愈發透白,像積雪之上覆了一層冰霜,眼睫輕顫,唇色極淡,仿佛喚她一聲,她便會從這人世間煙火中悄然隐去。
她一動不動地看着他。
卓清像是被什麼輕輕擊中。
那一瞬,他腦中一片空白,臉上的熱卻燒得厲害。他飛快别開臉,耳尖悄悄泛起紅。
她……長得也太像仙女了吧。
“你真要跟着我?”君笙開口,語氣淡淡地,眼神卻透着一點點頭疼。
她擡頭看他一眼,這家夥真是比想象中還倔。
卓清偏過頭:“嗯。”
“好。”她點點頭,“那就下山。”
月光照着她轉身的背影,袍角沾了點草葉,發絲還微濕,在風中輕輕飄動。卓清默默跟上,什麼也沒說。
下山的路比上山容易些,草葉上挂着露水,踩上去有些打滑。
如果忽略掉一路上唠唠叨叨的卓清,這一程幾乎算得上順利。
“你說你明明不會打架,也不會爬山,還非要一個人偷偷跑出去——你是不是真的以為自己是仙女啊?什麼事都能自己解決?就你那藥,我以前在部族裡見過,是不是要用那個汁液……”
他像隻剛掙脫牢籠的雀鳥,一放開就收不住。
君笙最開始還淡聲應了幾句,後來實在聽得頭疼,幹脆一言不發,隻低頭加快腳步。
山林深處,蟲鳴細碎,霧氣越發濃了。她披着風走在前頭,像是無聲地走入了一層輕紗織就的夢中。
忽然,她止了步,眉心一蹙。
“怎麼了?”卓清湊過來問。
“有人。”她低聲道,眼中神色一沉。
她凝神片刻,感知到幾道熟悉的氣息。
是暗衛。
“你趕緊躲起來。”她看向卓清,語氣罕見地嚴厲,“你不能被他們發現。”
卓清一怔,眼中似有掙紮:“可你……”
“我會沒事的。”她目光沉靜,聲音放輕了些,“你回雲城,在那裡等我。”
卓清張了張嘴,終究什麼都沒說,隻是點了點頭。
山風微起,他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林間。
君笙擡手,抹了抹臉上的水痕和泥污,整理了一下衣衫,将氣息沉下去,才慢慢朝營帳方向走去。
遠遠的,營地已然燈火通明,夜風将火光扯得搖晃不定,空氣中彌漫着緊張的氣息。
她站在林下望着那一片光亮,耳邊傳來人聲鼎沸:
秋月的哭喊聲斷斷續續,幾個暗衛正在調度人手,還有人翻山搜尋的動靜,隐隐傳入耳中。
她站在林下,頭痛地撫了撫額角。
容昭若是知道她不見了,會是什麼反應?
很快她便得到了答案。
她尚未靠近,就聽見李思成低聲對身邊人歎氣:“……陛下方才差點要翻整座山,若不是老将軍他們攔着,早不管不顧下山了。”
君笙蹙了蹙眉,心中說不出是什麼滋味。
她最終是被“及時”發現的。
身上的露水和泥濘,成了完美的僞裝。
帳中,她坐在地席上,故作虛弱,臉色蒼白,發絲淩亂,還沒來得及換下外袍,仿佛真的在林中迷了許久。
腳步聲如風卷而來。
下一瞬,帳簾猛地被掀開——
容昭大步踏入,渾身上下帶着暴雨前夜一般壓迫的冷氣。
夜風凜冽,他卻隻着一層單衣,衣角濺滿泥水,靴底尚沾着山中濕土。他整個人仿佛從一場夜色搜山裡生生劈出來的,周身的戾氣還未散盡,眉眼間盡是風霜與怒火。
他的眼中布滿猩紅的血絲,像是整夜未曾阖眼。
那雙眼狠狠落在她身上,一瞬不瞬——
像刀似的,剖開了她所有僞裝,也帶着将她撕碎的力道。
帳中燈火微弱,君笙緩緩擡起頭,一張小臉雪白如紙,眼神迷茫得恰到好處,唇瓣輕顫,像是才從一場驚夢中醒來,受到了極大的驚吓,驚魂未定。
“容昭哥哥。”她低低喚了一聲,聲音軟而虛浮,似帶着點委屈的哽咽。
容昭卻像被這聲喚釘在原地,連呼吸都猛然一滞。
下一瞬,他忽然跨步上前,一把揪住她肩頭,将她整個人提起來似的半擁在懷裡。
“你到底知不知道這裡有多危險?”他嗓音低啞,近乎發狠,像壓抑了一夜的雷聲,“你以為我不會殺人?再敢不聲不響跑一次,你信不信我當真把秋月的頭砍了?”
他的手顫了一下,像是真的怕了,怕得不敢把她抱緊,又怕她從指縫裡再逃一次。
君笙隻覺得鼻息間滿是他身上的寒意與濕土氣,心口輕輕一跳,低聲回道:“我不是故意的……隻是想透口氣……摔了一跤,沒走遠。”
“摔了一跤?”容昭咬着牙,臉色一寸寸地冷下去,“大半夜的,你不好好休息,去哪還摔跤了。秋月居然完全不知道你去哪裡了,你在這樣,朕就把你周圍的人全都砍了。”
與此同時——
卓清躲得遠遠的,在另一側山林的高處看着營地的動靜。
他望着那一處被燈火包圍的白帳篷,裡面那個小小的身影被所有人小心翼翼地圍繞着,像是護着一件寶貝。
他有些看不懂。
她明明是個一國公主,旁人那樣疼她、護她……
可為什麼,還要自己半夜上山,去找那種危險的藥草?
那草到底是幹什麼的?……難不成,是用來救人命的神藥?
卓清低頭看了眼手中那一小截斷下的須根,神色漸漸變得認真。
他偷了一節,應該也能算是他去采藥的酬勞吧,這個藥這麼重要,一定可以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