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
巡撫臉色變了,嘴角勉強牽了牽:“如此怕是打亂了屬下原定調配。但既是公主殿下的意思……屬下,定遵旨行事。”
話雖恭敬,袖中的手卻已緊緊握拳。
他心裡清楚得很,這一變動看似隻是換衣施藥、計酬養人,卻等于徹底打散了他原本想在讓這些人全部留在這裡修建堤壩的想法。
這些苦力從何處來?從哪家欠債?哪家佃戶?哪家流民?他門門心裡有數,隻要人控制在手,日後修壩的錢就能層層剝皮抽利,皇上不在,誰查?
可如今——
君笙一句“記名發銀”,就等于給這些人贖了身,立了名,灌了命。
偏她還生得那樣一張好看的臉。
金面具之下,唇色嫣紅,眼角柔媚,縱是隔着遮掩,也能看出那份纖細綿長的風情。
可偏偏,那雙眼。
那不是尋常女子的眼。
冰冷無波,這位公主的眼睛,像是連他心中那點私念,也早被看穿。
巡撫冷汗浸背,忙不疊退下去親自安撫下頭兵丁。
營帳邊,草藥煮沸,苦澀的味道飄滿山間。
君笙靠着石欄站着,望着遠方天色漸亮,面具下的神色卻不太輕松。
她不是做秀。
她是真的有些心軟。
這些人活得太苦太苦,病了、餓了、凍了,一身傷還要幹活。她在天界看過無數天命線的毀滅與延續,可親眼看他們一鍬一鍬地挖土,一步一跪地,她的心也不禁微微收緊。
凡人真的太努力了,努力到她都覺得,活着這件事太難
她忽然有點不服。
容昭算得很準,連雲城巡撫都控制得住,可他未必知道這一路上她見到的“人心”是什麼樣。
她不想因為自己要來西南的決定,埋進去那麼多人。
這些人的爾虞我詐,不能打着她的名号。
草藥煮沸的聲音如一口沉沉喘息的大鍋,霧氣氤氲,人聲漸亂。君笙站在帳前,隔着一張面具,看那些人排成一列。
他們一個接一個地從鍋邊領藥,伸出手時,指甲裡嵌着泥,掌心都是裂口。可每一個人,都低着頭說“謝”,然後抱着藥碗蹲到地上,喝得咕咚咕咚響。
她下凡的這段時間,見到了皇家的威嚴繁華,見到了大人物的翻手為雲覆手為雨,也見到了掙紮前行的百姓。
她記得:
有個少年不過十四五歲,腿傷包得厚重,他的哥哥推着簡陋的木輪椅,咬着牙,一步步把他從山下推上來。
有個婦人帶着嬰兒,孩子哭鬧,她便低頭喂奶,懷裡破布一揭,是早已結痂的傷口。她一邊輕聲哄孩子,一邊對身邊老父親說:“再熬幾天,我們就能去縣裡賣柴了。”
還有一人,眼睛瞎了,在山崖邊摸索着用手摸土篩石,隻因為他說,他還活着,能動。
君笙站在那兒,忽然覺得很靜,耳邊一切嘈雜都遠了。
那些她曾聽過的命運線上的聲音,在此刻好像忽然有了具象。
“為何命不公平?”
“為何我兒孝順,卻英年早逝?”
“為何我一生謹慎,卻被貪官奪盡家産?”
“為何天命偏頗,苦人不得善終?”
她曾無數次聽過這類控訴,在天命殿、在星盤之上、在夢中、在凡人求卦的悲鳴裡——她以為自己懂,以為隻是對規則不公的質問。
可直到此刻,她才真的明白了。
命運的不公,從不是災難降臨的那一刻。而是在災難降臨之後,那些人還在咬牙活着、努力站起來的時候,他們看不見希望。
是那個一邊流血一邊挖土的漢子;
是那個給孩子刮泥湯喝還在說“再等一日”的母親;
是那個骨瘦如柴還在山林裡撿石頭的小姑娘。
他們不是不怕死。他們隻是太想活了。
哪怕活得不算什麼,哪怕隻有一天、一個黃昏,也要活在地上,而不是躺在泥裡。
君笙忽然覺得,心像被一隻手攥了一下。
她是神,是司命,是站在高處撥弄命線的人,可這一刻,她覺得腳下是實實在在的土地,是有溫度的、苦澀的、沉默的人間。
她面具下的眼神動了動,像是夜風吹皺湖面,浮起一絲說不清的微光。
不是憐憫,不是慈悲,是真正把他們當作“與她一樣活着”的人。
她終于聽懂了那些哭聲裡,掩不住的希望。
那不是控訴命運。
求你,别讓我白活這一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