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被鎖住的長生殿中,香火俱斷,宮門緊閉,連掌燈的太監也不過三人輪值,仿佛與世隔絕。
可飲食卻依舊是最上乘的。銀制食盒每日按時送至,湯盞茶盞,未曾短缺半分,連點心果碟都換着花樣來。仿佛這幽閉的偏殿裡,仍住着真正的貴人。
那茶餅,是三日前送進宮的。
包裝簇新,封蠟完整,朱漆印着今年貢茶的“明和五年春制”戳印,印邊還帶着一抹未幹透的封漆暈痕。例按慣例,由宮内尚局茶監親自開封檢試,選取最上乘送至各個貴人的宮裡。
自然也有,長生殿。
普洱沉香,烏潤如墨,投茶入盞,熱湯沖淋,茶霧氤氲而起,轉瞬化為一盞琥珀清湯。光華流轉,香氣四散,乍看毫無異狀。
君笙擡手拈盞,姿态溫緩,輕輕抿了一口。
茶湯入口,初嘗溫潤無虞,轉瞬卻在舌根生出一縷微澀。那澀不是青茶未熟的粗味,也非苦中回甘的醇舊,而像是茶葉在暴曬時吸了潮,再經日久陳放,葉中沉下的一股陰濕氣。
再細細分辨,便覺那澀之後,竟還帶一縷若有若無的鹹意。
非鹽精之鹹,也非汗漬之苦,而像雨天潮氣浸入舊井石壁,風幹之後那種吞不下、吐不出的澀腥——隐、鈍,卻極其黏滞,仿佛不光附在舌尖,還要順着咽喉一路潛進脈裡。
君笙沒有說話,隻将茶盞轉了半圈,低頭,掩下眼底微不可察的一瞬輕蹙。
她指腹輕觸茶盞邊緣,那瓷面微涼,仿佛與這幾日天氣并不相稱。
她不動聲色地放回桌上,手指順勢從茶盤旁拈過一塊點心,唇角帶着溫順笑意,似乎剛才那口鹹澀,從未存在過。
太後執盞,唇邊那一抹茶香尚未散盡,眉心卻已緩緩蹙起。
她沒立刻說話,隻是指尖繞着盞沿輕輕一圈,忽地,**“咚、咚、咚”**三聲敲擊,落在靜極的殿中,脆聲清寒,如石入深潭,蕩出一圈又一圈心驚肉跳的漣漪。
跪立兩側的宮女與内侍盡數屏息,不敢稍動,連汗珠從額角滾落,落地都不敢有聲。
“這茶——”太後語調輕柔,宛若與人閑談,“是誰經手送來的?”
她的聲音溫緩極了,像初春晨霧,淡淡地落在人心上,卻透骨冰涼。
一名年約三十的小内侍身形一顫,硬着頭皮低聲應道:“回……回太後,是奴才從茶監那邊——”
話音未落,殿角已有人踏步而出,長鞭一揚,寒風乍響,那人竟被生生拖了出去。
緊随其後的,還有兩名專職掌茶的老太監,一個年近六旬,一個不過四十,皆是宮中老資曆。
可這一刻,連求饒都來不及出口,便被守在殿門外的執杖太監壓入石階之下,杖影亂起,哀嚎被死死壓入血肉之中。
咚——
一聲骨斷。
咚咚——
兩聲氣絕。
血濺三尺,斑斑點點灑入殿門口石階,順着磚縫蜿蜒而下,正好染紅了那隻裝着新茶的雲母大缸腳。
缸中茶葉尚未用盡,香氣猶在,卻仿佛在那一瞬,轉作屍冷之味。
殿内無人敢動,死寂一片,隻餘盞中茶湯輕輕蕩漾,折射出窗外一縷斜陽,映在太後垂下的眼睫上。
她擡起眼眸,緩緩轉向身側,喚道:
“劉德全。”
那大太監正站在一側屏風下,衣袖未動,神情早已繃緊,聽得太後喚名,立刻上前一步,低首伏身,躬聲應道:“奴才在。”
太後的語調依舊不疾不徐,卻冷入骨髓:“你親自出宮一趟,去江南——查。”
她聲音很輕,兩個字落下,周圍溫度卻仿佛驟降三分。
“是。”劉德全低頭一拜,片刻不敢停留,連忙退下。
殿中又恢複了安靜,隻剩太後手邊那盞被喝過一口的茶,靜靜擱置在鎏金漆盤上,像是一盞沉寂的血。
很快,貢茶有問題的事情,前朝後宮全都知曉了。
今年進貢的茶葉數量,竟比賬冊登記多出三成,而入京記錄與實物又無法對應。
此事一經傳回京中,當夜,負責貢茶稅務的小吏周顯,自缢身亡。
朝會,天未亮,金銮門前已肅然無聲。
裴寂持折叩首,拜過天顔,轉身朗聲啟奏,聲音不高,卻每個字都如冷鐵敲打玉階:
“江州茶官周顯貪墨稅銀,初查為二萬金,然其宅邸所藏金銀珠寶,計三十餘箱,竟為其十年俸祿之百倍。”
文武百官無不動容,竊竊私語如風過林梢,誰都沒料到,一個品階不過七品的小吏,竟能斂财如山。
裴寂卻不止于此。
他停了片刻,擡眸,目光冷靜如水,直視高座之上的少年天子。
“……更可疑者,”他頓了頓,目光從禦座旁的太後掠過,輕聲道,“所藏金銀,大多打有江淮鹽引印記。”
此言一出,殿上恍如炸雷。
鹽引,是私鹽流通的憑據,須以官印打封。實際上,鹽稅是太後一直沒有放權,有将近一半的地方鹽稅,稅入不入戶部,而是直送太後内庫。
紫宸殿書房内,香爐袅袅,陳設雅緻。
案前幾盞茶正溫着,青瓷器口泛着瑩光。
容昭未着朝服,隻穿了一件深墨色常服,襟口以同色暗紋勾勒細枝新梅,袖口松散,未束腕。腰間隻系一條雲紋軟帶,未佩玉,也無繡章。衣料是上好湘绫,光澤内斂,日光映過時隐隐泛起冷光,仿佛天水覆冰。
他斜倚在紫檀榻上,一手支着額角,另一手撚着一枚白瓷小盞,細指修長,骨節分明,盞底的光影映在他掌心,仿佛一團溫光。
眼角狹長,睡意未褪,偏又唇角微挑,神色漫不經心,
窗外宮人的聲音不大不小:“江舍人、李大人求見。”
近旁香爐煙線蜿蜒,映着他一頭烏發松散垂落,幾縷發絲貼在頰邊,襯得膚色越發清冷。他生得極俊,卻偏有幾分病态的清隽美感,像未抽幹水汽的墨,顔色淡,卻滲得深。
容昭擡眼,雙眼便倏然透亮,仿佛江面夜月初升,冷冷洌洌、波光不定。
“宣。”
門簾掀起,入内的是兩道身影。
前一人着月白圓領袍,外罩玄青絹衣,腰束細銀帶,面容清俊,神情幹淨利落,唯眼中不時閃過幾分銳意與思慮。中書舍人江源年紀輕輕已經有了權臣的幾分精明。
随後的李思成則一身舊青色布袍,袍角沾了些微塵,略顯風塵仆仆。
自西南邊關返朝,也不換朝服,便直奔此處。
江源先入書房,行禮的同時已自顧斟了盞茶坐下,俨然自家地界。
李思成則斂袍穩步,神情端肅,對容昭輕輕一揖,方緩步落座。
“怎麼?你們兩個怎麼湊在一起了?”容昭放下書卷,語氣帶笑。
江源拱手:“殿中話不能講,便想着來書房裡說幾句。陛下還記得那自缢的小吏麼?”
“周顯?”容昭挑眉,“怎麼,他還有熱鬧?”
李思成輕輕一笑,從袖中取出一封密信:“不止熱鬧,怕是腥風血雨。老臣自西南歸來,半道截下這封信。信是刑司送往戶部的途中調檔時翻出的,上頭印鑒……您請看。”
江源半道截了一下來:“我先看看。”
隻一眼,他臉色頓變:“榮峙?”
“印是榮王府的舊印,雖舊,但仍可辨識。”李思成慢慢道,“更要緊的是,這封信并不在明賬,而是夾在周顯家宅的一本佛經中——藏得很深。”
容昭卻不驚不慌,微微擡了擡盞,白瓷磕在桌上,發出清響:“朕便說,榮峙這狗鼻子,一旦嗅到江南茶鹽,不咬上一口,是不會罷休的。”
江源端着茶盞,眉頭皺起,遲疑道:“可這事起得太快,太過緊湊……太後查貢茶不過三日前,周顯便自盡,今日朝堂,裴寂當衆揭發,言之鑿鑿,步步緊逼。”
他看向容昭:“裴寂不過初上任戶部侍郎,竟掌握如此詳密賬冊,未免太過通透。臣不疑其才,卻疑其立場。”
李思成點頭:“朝中近年流傳一句話——‘賀相門生,動則如棋。’裴寂一劍封喉,殺得太後措手不及,不像是為茶稅而動,倒像是……另有所圖。”
容昭微眯了眼,指節在書案上輕敲三下:“你們懷疑,裴寂與榮峙有私?”
江源沒有直接應答,隻是看着容昭,眼神沉着。
“更蹊跷的是,”李思成在一旁續道,“周顯表親,乃是太後供奉司的副首,密信卻藏榮王私章……太後的人,怎麼會替榮王通風?”
一語落地,書房中陷入短暫靜默。
容昭忽而低笑。
那笑并不大,卻清朗得近乎少年:“朕早說過,這些年榮峙養狗養得勤快,太後也未必能認全自家門下那幾條牙口的。”
他起身走到窗前,推開一扇窗。外頭春雨初歇,瓦檐滴水,枝頭綠意如洗。
“這事,不急着動。”少年人笑起來,眉眼彎彎,像是惡作劇成功,“太後那老妖婆,此刻怕是氣得咬碎了後槽牙吧!”
他轉頭,看向案邊兩人:“多有意思啊。”
李思成拱手:“陛下心中自有丘壑,臣便不多言。但若您真要借此立威,得選好人動第一手。”
江源一笑:“裴寂不是個蠢人,若他果真有私心,指不定還能順勢探出誰是榮峙在朝中的應聲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