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昭颔首:“讓他探。朕倒要看看,榮峙那條線,能往宮裡蔓延幾分。”
“既然回來了,就經常來宮裡。”
話語剛落,他手指在桌案上敲了敲,摁在一摞未批的奏折上,随手推了推,疊得高高的紙堆晃了晃,像是随時要垮。
“既然回來了,就經常進宮。”他偏頭看了眼李思成,眼神像是在抱怨,又帶着點少年獨有的憐惜與打趣,“攢了一堆折子,思成,你不在,江源的心思都不在朕這裡了。”
他語調懶洋洋的,眼角卻隐着笑。
“成天往外跑,像是欠了誰命。”
江源本是靠在一旁矮榻上,正拿着一卷文書撥弄,聞言立刻“哐當”一聲把書扔回幾案上,炸毛般跳起來:
“思成你看他!他自己不看折子,全堆給我!”
李思成沉默不語,擡手穩穩地按住江源的後腦勺,手勢老練,像在訓一頭不聽話的貓。
“啊别捂嘴——嗚嗚……”江源嘴巴被捂住,掙紮着從指縫裡擠出含糊不清的抱怨,“他就不自己看折子,說什麼……封我個中書舍人,每天被困在這堆破紙堆裡,煩死了。”
李思成終于開口,聲音沉穩如鐘:“既然陛下給你這份差事,你就好生做。别整天滿嘴牢騷。”
他頓了頓,又補了一句,帶着從西南風塵裡帶回來的沉靜:“若不是陛下信你,你以為能輪到你操這個心?”
江源不服地咕哝一聲,翻了個白眼,但還是認命一般地起身,利落地将桌案上的奏折一摞一摞地搬到角落。
那裡有張紅木小幾,被書籍和折卷堆得像座紙砌的山,正是江源被他倆戲稱的“折子山中苦讀之地”。
“唉……什麼命啊。”他歎了口氣,坐回榻上,“别人封官都去外地風光,他倒好,把我往宮裡一塞,困着我給他看折子。”
容昭靠在榻上,斜倚着一側的玉枕,聽他們一來一去,眼裡笑意越來越深,像一灘春水慢慢暈開。
“朕不看,你不看,難道讓太後來看?”
他聲音不高,卻一下子讓屋内氛圍頓了頓。
江源怔了下,想回嘴,卻隻撇撇嘴,把話咽了下去。
李思成靜靜看着他倆,目光落在容昭那一身常服上——墨黑色的寬袍大袖下少年骨骼未豐的手指輕輕擊着文案,指甲圓潤,指節分明。
分明是未及弱冠的年紀,卻把一朝權柄捧在手中,喜怒皆藏。
他不笑時冷如霜雪,一笑,又像個偷吃蜜餞的小狐狸,明明心裡什麼都知道,卻偏偏要讓人猜不透。
案幾上的折子終于被搬得七七八八,房中一時安靜下來,唯有窗外春雨細落,滴在殿檐銅鈴上,輕輕叩響,像是有話未說完。
李思成沉默片刻,目光不動聲色地掃過那空空的茶盞,又看了一眼桌角那封未拆的密劄,終于低聲開口:
“不過臣還是要啰嗦一句。”
他語氣不急不緩,卻像沉沉落錘,敲在屋中那層原本輕松的氣氛上。
“淮南公主在這場水患之中,确有累累功績,民間傳頌已久。”
他頓了頓,擡眸望向容昭,神色坦然,帶着一點難得的直率和擔憂:
“陛下禁足鳳儀宮,臣鬥膽問一句——究竟為何?”
那一問落下,江源原本正抓着一卷奏折随意翻看,手指也頓住了。他偏頭望了眼容昭,又斜睨一眼李思成,眼角一挑,沒吭聲。
大殿之内,仿佛連雨聲都寂了。
容昭沒有立刻回話,他隻是将桌案上一支墨筆慢慢立起,又松了手。那筆直直地立了一瞬,又側倒,發出一聲輕響。
“绯绯什麼時候,”他慢悠悠地開口,嗓音低得像雨後的石階,帶着點濕意與涼氣,“竟讓你們一個兩個,都記挂起她來了?”
他話說得輕,唇角卻勾着笑。
但那笑意未至眼底,清冷如舊日雪霜,隻藏着一點模糊不清的酸意與倦。
李思成抿了抿唇,直視着他:
“公主心懷天下,是有大志向之人。”
“她願下鄉踏泥,入災走水,不惜身不顧體,隻求百姓安康。陛下若因一時賭氣……怕是,傷了公主的心。”
話落。
容昭臉色驟變。
那是一種極細微卻極緻的轉變——如風卷過湖面,驟然斜生漣漪。他手指輕敲着案幾的節奏戛然而止,目光冷冷掃向李思成,眼底泛起鋒利的光。
“李思成。”
他一字一頓開口,冷靜到近乎淡漠。
“你說什麼事朕都能縱着你,寬着你。”
“唯獨公主的事——”
“有點分寸。”
李思成欲言又止,眼中滿是不解與勸谏,剛喚出一聲:“陛下——”
然而容昭已不耐。
他猛地起身,袖擺掃過桌案,帶起一陣紙頁翻飛,墨香驟散。他神情冷峻,眼中一片薄霧似的愠意。
不再理會兩人,轉身便去。
烏色常服自長生殿檐下掠出,如夜幕落下,不帶一絲回音。
江源終于忍不住低聲罵了句:“思成你也太直了。”
“他哪裡是賭氣。”
李思成微怔,随即垂眸,聲音壓得極低,像怕被窗外那一縷細雨聽了去:“那是什麼?”
江源手裡捏着一支朱筆,沒頭沒尾地轉着。指尖一圈一圈繞過去,最終“啪”一聲,扔在了案邊。
“是怕傷她,”他語氣輕得像歎息,“也怕她離開。”
李思成眉頭緊鎖,緩緩擡眼。
江源卻忽而靠近了一些,肩膀微微探過來,像是怕殿中暗角有誰在聽,聲音壓得更低:
“公主已經長大了。”
“及笄禮,拖了一年又一年,總是找借口推後——”
他頓了頓,目光掠過那案角不經意翻開的幾封私劄,低聲道:
“終究,是要嫁人出宮的啊。”
李思成眸光一動,卻是帶着些許不解。
“嫁人出宮本就合禮。陛下縱是戀重舊情,也不該如此……禁她足、斷她信、藏她于宮深。”
他語氣略重,話未完,江源卻輕輕一笑,那笑意藏着說不盡的揣測與意味。
“你不懂。”
他偏過頭去,似不願看李思成的眼,也不願再細說,隻是淡淡地吐出一句:
“恐怕……不僅僅如此。”
“什麼?”李思成一愣,陡然驚覺其中的意味。
他一把拉住江源的袖口,眼神倏然緊了起來,聲音低得幾乎咬牙:
“可你的妹妹,不是已經接了诏書……即将——即将嫁入皇宮?”
江源沒答話。
他隻是站在那裡,手指緩慢撚起那盞冷透的茶盞,又放下。連袖角也沒掙脫,仿佛那句“嫁入皇宮”比什麼都沉。
半晌,他低低一笑,聲音像是從喉間滾出的一口悶氣。
“所以我才煩啊。”
“你以為我願意讓她進宮?”
“陛下到底想什麼,我又能攔得住麼?”他眉頭微皺,低聲喃喃,“少年帝王的心思……一半是情,一半是執念。”
“摻着血的愛,都是苦的。”
李思成神色驚疑交加,似乎這才真正意識到,他與容昭談的不是“臣子與君王的公主”,而是“他自己心口裡的一人”。
“你是說,他是……”李思成張了張嘴,終究沒有說出那個字。
江源看着他,忽而搖頭苦笑,退了一步,将手從他袖口中抽出。
“思成,”他拍了拍李思成的肩膀,語氣忽然輕松幾分,卻滿是無奈,“少年帝王的愛恨,哪是我們能管得了的。”
外頭春雨未歇,銅鈴叮咚。
殿中沉默。
而那盞被放回案上的茶,早已涼透,鹹澀如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