針對蕭時月夢魇的症狀,給她看病的大夫診斷說她是掉進湖裡的時候吓着了,所以隻要求她這些日子在屋裡靜養。但蕭時月知道,不過是她還沉浸在前世的疾苦中。幸而回來的時間越久夢魇的症狀也越輕,這幾日夜裡基本都是一夜無夢直到天明。
姜氏心疼孫女久在病中窩在屋子裡憋悶,特意擺了宴席邀請了不少賓客來府裡熱鬧熱鬧。家裡仆從走路面上都帶着笑,尤其是蕭時月的錦團閣。按照老太太的意思,蕭時月身子已然大好,院子裡不論丫頭婆子都出了力照顧,自然是要重賞的。
在院子裡灑掃的小丫頭在小姐生病時面都沒見到也跟着得了封紅,高興得不得了。捧着封紅揣在懷裡怕幹活時掉了,壓枕頭下面幹活時又總是記挂着,放在哪都不得勁。她被其他的丫鬟們圍着笑話她财迷,小院落裡都是她們的歡聲笑語。
相反,屋子裡就顯得有些死氣沉沉了。
絨香邊給蕭時月梳頭邊小心翼翼地打量着鏡子裡的她;十多歲的女娃娃,粉雕玉琢的一張小臉,墨玉似的黑眼珠晶瑩透亮,朱唇哪怕不塗胭脂也總是鮮豔飽滿的。與蕭時月的性格不同,她的長相從小就讨人喜歡,不說話時看上去無害而單純,不了解她的陌生人總是對她有天然的好感。
本該是怎麼都歡喜的可愛年紀,此時銅鏡内坐着的人卻顯得有些過于沉靜,又大又黑的瞳仁看不出情感,在沒有點燈的屋内顯得有一絲鬼氣。
絨香觀察了她幾日,心中愈發生出一種異樣的感覺,自家小姐現在就像...孩子的軀殼裡住了一個婦人。
她被自己這個想法吓了一跳,不禁想到院裡的其他小丫鬟說的閑話...說五小姐被湖裡的水鬼上身了。
自家小姐完全就是個孩童心性,别人高門大戶家的小姐這個年紀雖然也小,但家風嚴謹的都通讀了女戒女訓,整日拘在屋子裡不是練琴就是學女紅,有才氣的習字作畫。這些都是最磨人心性的東西,再頑劣的女娃娃也被教養得平心靜氣、溫婉娴靜了。
偏偏蕭時月對這些東西都不感興趣,甚至深痛惡絕,老太太縱她,往往蕭時月不願意學也不強逼着她學。導緻她這個年紀了還是和小孩子一樣,不是上牆爬樹就是抓鳥逗貓,說好聽了是純真活潑,說難聽了就是頑劣幼稚。總歸不像個小姐,倒像個野丫頭。
但在屋裡靜養的這幾日,蕭時月簡直像中邪了一樣;沒有鬧着要出去玩,也沒嫌待在屋裡憋悶,晨起偶爾練練字,午膳過後會看會兒書。那些常年擺在書架上的書籍從來沒被翻開過,都不知道落灰多久了,接連幾天竟被蕭時月看完了大半,甚至又差人去二少爺從前用過的書房拿了幾本過來。
再比如現在絨香給她梳妝着,從前蕭時月總是不得安甯,不是用手撥弄妝奁裡的金钗玉镯,就是要丫鬟們在旁邊陪她說話解悶。有時梳頭時腦袋不能動彈,眼睛就要轱辘地轉,忍不住動了自己不小心扯到頭發,就氣得罰梳頭的丫鬟跪,弄得屋裡的丫鬟都怕了給她通發。
可現在她卻微微阖着眼,任由絨香擺弄,沒說要盤什麼發髻也沒說要簪什麼珠花,隻吩咐絨香自己看着來,似乎根本不在乎穿衣打扮。
絨香甩了甩頭把腦子裡奇怪的想法趕出去,反應過來後也覺得自己荒謬。窗外丫鬟們的笑鬧聲隔着門窗傳進來,她小心翼翼試探道:
“小姐?”
蕭時月回過神來,眼珠終于轉了轉,“怎麼了?”
“小姐可是覺得她們太吵了?奴婢去說她們,小姐病了幾日沒精力約束下人,這群丫頭竟無法無天起來。”
“罷了,讓她們高興高興吧。”蕭時月不是很在乎她們,而是從銅鏡裡淡淡地看了絨香一眼,“你剛剛在想什麼?”
絨香頓了頓,眼神有些躲閃,“在想給小姐配什麼衣服呢,今日老太太特意為了小姐才大擺筵席,還請了戲班子來,排場大得很。”
說完還趕緊拿了支擺在蕭時月面前的發簪,補道:“這支纏絲碧石花雖精緻,但要配些顔色淡雅的衣服才好看。”
蕭時月笑了笑,絨香向來妥帖,就連撒謊的托詞都讓人挑不出錯處。
“你實話實說就行,我又不怪你。”
絨香為她簪花的手一滞,吸了口氣才道:“奴婢...就是覺得小姐病了以後有些不一樣了,好像變得喜靜了。”
這話還是說得委婉,估計心裡都覺得她被鬼上身了,蕭時月倒也不計較,拿了串銀鈴耳墜比了比随口道:
“那你覺得是為什麼呢?”
絨香當然不敢說真話,但還是思考了一下才道:“奴婢不知道是什麼原因,但從前聽管廚房的劉媽媽說過養孩子的事,她說她老家村裡的孩子前一天還在田間地頭抓牛糞玩呢,第二天好像突然就長大了一樣,能幫着家裡人種地挑水了...”
說完似乎又覺得不妥,着急道:“呃,奴婢不是有意要拿小姐千金之軀和鄉野孩童作比較...奴婢的意思是,可能孩子懂事是一夜間的事,小姐是長大了呢。”
蕭時月不僅沒計較,還繼續問,“那你覺得是好還是壞呢?”
絨香眨眨眼,從前小姐從來不會和她們閑聊,更不會讨論這種事情,今天似乎格外好說話。這倒是個很好的機會,絨香想了想,決定趁此時循序漸進說些從前不敢說的真心話。
“小姐,奴婢說得話您可能聽了會不高興,但既然小姐今日問了,絨香就鬥膽說兩句冒犯小姐的話...”
她放下梳子,微微欠身道:“奴婢跟在小姐身邊已有五六年的時間了,老太太對小姐疼愛有加自然是好的,但小姐不會在這府裡當一輩子小姐啊。您早晚還是要嫁人,住去别家,受主母管的...”
絨香說了一半,忍不住擡頭悄悄觀察蕭時月的臉色,見她面色如常,并沒有露出不悅的表情,才繼續道:
“若到時候小姐還是随心所欲的性子,難免會處處碰壁。若...再遇上一個不愛管内院閑事的夫君,小姐自己難以應付,老太太就算有心,也沒法在夫家時時為您撐腰啊...所以奴婢覺得,小姐能沉下性子來是極好的,若能再學些管家用人的事...”
蕭時月一直沉默地聽着,什麼話也沒有說。
這些話很耳熟,蕭時月隐約記得,前世的絨香也同她說過,隻是自己沒給她機會說完後半句。
當時的蕭時月隻聽了前半段便氣得摔了茶盞,大罵絨香竟然詛咒她以後被婆家不喜、丈夫不疼。那時的蕭時月認定自己一定會嫁得風風光光,有一個無比疼愛自己的好夫婿為她遮風擋雨,什麼也不用操心。
而姜氏也确實是給她這麼打算的,為蕭時月定了京城貴女圈小姐們都傾慕不已的宋家嫡子宋清岑,書香世家又與皇室沾親帶故,二十一歲便中了進士,樣貌也是神仙哥似的霁月清風。
可惜,水滿則溢,月滿則虧。她早該想到的,宋清岑那樣凡事拔尖的人,怎麼可能會平白無故娶她這樣一個輕浮無知的草包。
出了蕭家、沒了姜氏,根本沒有人會真心喜歡她。
旁觀者清,這些她搭進去一輩子才明白的事,其實身邊的小丫鬟早在最開始就已經冒着得罪她被罰的風險告訴過她了,她卻好賴不分當絨香是在咒她。
絨香見她一句話不說,以為蕭時月生氣了,頓時有些後悔方才的多嘴,她剛要跪下請罪,一隻小小的、卻非常有力量的手扶住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