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元棠請他将螃蟹從水中取出,擦淨外殼放在案上。
她撚了一小把鹽,小心地塗在蟹殼表面,幾人大眼瞪小眼地提燈盯着瞧了好一會兒,見到一小股水流從殼内流出。
“這是殼内的積水吧,我們也是用的這個法子,可是小娘子,這有什麼用呢?”三叔攤開手,搖了搖頭。
見方才那小二不屑地搖搖頭,一副“分明就是在胡鬧”的神情,自己方才與三叔說有小娘子要來找事,專挑了那幾隻鬧騰的螃蟹給她,哪裡會有什麼問題。
她問三叔要來柳枝,泡在水裡道:“别急嘛,别急。”
“這批蟹中該是有水癟子一類,導緻生了病蟹。病蟹腸道空虛沒有蟹黃,殼内有積水,殼上也該有斑點。”
待柳枝在水裡浸了半盞茶的功夫,将其取出,咬開一頭,用手搓作刷狀,她就着方才那隻螃蟹身上的鹽來回刷着,半晌,再用水洗淨。
挑燈細看,卻并未看出什麼來,賀元棠有些疑惑:“店裡的螃蟹若都如此,不該出現空殼的情況。”
她又問三叔,可還有别的螃蟹。
“有的,自然是有的,小娘子稍等。”三叔轉身要回廚房取,賀元棠這才瞧見,他走路時有些跛腳。
忙上前去道:“阿叔不着急,若不介意,我與這位小二兄去瞧便是。”
“不礙事、不礙事,嘿嘿,”三叔開朗的笑着,對小二道“阿福,你去把另外一隻盆裡的螃蟹拿來讓小娘子瞧瞧。”
秋日晚間的風帶了幾絲涼意,她擡頭望向上方的天空,主樓流光溢彩,映得天色并不暗淡,隻是小院通向的幽深回廊,靜得隻有蟲鳴,瞧不出是什麼所在。
這時有人來對蘇掌櫃說話,三叔怕耽擱了掌櫃的事,也慢慢地向廚房走去。
那人說甯王幾人在樓上鬧着要吃螃蟹,還叫了一衆舞姬去雅間。
滿庭芳盛名在外,除了佳肴茶酒,歌舞娛樂也是京城一絕,本就遭同行嫉妒。高廚子離開後,蟹行阻撓,螃蟹更是許久未成菜,殿下幾人今日又怎的非要吃蟹。
“你可與殿下言明?如今做不了蟹釀橙,剩的糟蟹又不甚豐美,若不是客官非要品嘗高廚子手藝,萬萬是不該上的。”
賀元棠聽力不錯,掌櫃與人交談,她倒是全聽見了,猶豫二三,上前自請道:
“既然這幾隻蟹并無問題,若我能做出讓客官滿意的蟹釀橙,掌櫃可否留我下來?”
蘇氏有些動搖,奈何那幾人身份實在金貴,不可忽視,盯着她那雙好看的眼,問道:
“你可知那客官是誰?”
“無論客官是誰,蘇娘子,我敢保證我做的蟹釀橙一定是正宗、好吃的。”
她信誓旦旦地道,這盆中螃蟹品相确實不錯,照平日與母親學的手法烹饪,并不會生什麼差錯。
“喲,口氣不小嘛。”一人輕搖玉扇,信步而來,是方才攬着盛景行的三司長子陸伯之,他對蘇掌櫃道:
“蘇娘子,我聽說你家廚子做蟹好吃得連宮裡都知道了,這一趕來廚子進宮去也便罷了,方才有人說來了位美廚娘,怎的也不願意做螃蟹給我們吃?”
進門之時他聽見這位小娘子在與小二說着什麼,叫人去打聽才知是位會做螃蟹的廚娘。
他也好奇,平日若是盛景行想與哪家小娘子說話,從來都是坦率直接,沒見今日這般顧左右而言他。
即便是親眼見了,也不過是中人之姿,既比不上大家閨秀溫柔知禮,也比不上胡姬舞女妩媚動人,頂多……頂多算個清新脫俗吧,這盛景行何時變的口味?
“陸公子,不是蘇娘要攔着,隻是這位小娘子才到店中來,怎敢直接讓她給您做菜?”
陸伯之不計較這些,他看到案上放着一盆活蹦亂跳的螃蟹,指着道:“這螃蟹不是挺好的麼,蘇娘子,不若就讓這位小娘子到我們那去,這麼多眼睛盯着呢,哪會有什麼問題。”
“可是......”見着陸伯之就要叫人搬東西,蘇氏隻好對賀元棠低聲道,“這幾位可非一般的貴客,你若是不當心,家裡的人一個也活不了。”
“掌櫃放心不下大可找人來查驗,若真出了問題,我現下也并非滿庭芳中人,定不會與掌櫃扯上幹系。但若貴客滿意,掌櫃可願履行承諾留我下來?”
蘇氏歎了口氣,眼下别無他法,隻好讓她先簽字畫押,又差人去請了郎中防着萬一。
衆人離開庭院後,三叔提着燈,阿福又搬了一盆蟹出來,怎的一個人也沒有了?
阿福本就不信,這下與三叔道:“三叔,我就說那位小娘子是來騙人的,您瞧,與掌櫃多說幾句便露餡了。您就是太好心,還給她挑螃蟹折柳枝。”
“不對,這桌上的螃蟹呢?怎麼也不見了?”
二人相視,兩頭霧水。螃蟹在水裡泡着,也不鬧騰。
而三層雅間裡,正舞樂喧嚣,甯王盛景行斜倚在主位,時而睥睨着佳釀在手、美人萦懷的衆人,時而垂眸,指尖随節拍輕扣桌沿。
方才階前倩影,雜着陳年往事,又浮上他心頭。
[1]彩樓歡門:出自孟元老《東京夢華錄》
[2]好美婢娈童、鮮衣美食、華燈駿馬:改自張岱《自為墓志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