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月公公悄然退出屏風,水汽氤氲裡,剩他一人靜靜地靠着浴桶養神。
斂眸聽着窗外點點雨聲,呼吸漸漸勻長起來,幾滴水珠停留在起伏得愈加平緩胸口。
他睡着了。
落雨的日子倒是适宜睡覺。水霧散去,浴湯如秋風入境的天一般慢慢地涼了,冷月跪在屏風外,不知如何開口喚他。
殿下平日沐浴與公務時最厭人打擾,可陸伯之陸公子差人來告訴他滿庭芳出事兒了。
彼時她正仔細地洗着手中的螃蟹,刷過鹽水,蟹殼上隐隐有些斑點,有的呈絮狀。這倒是有些奇怪,若說池中的螃蟹與昨日盆裡挑出的是同批運來,倒不至于差别如此。
碼頭供往各正店的螃蟹多半是按箱數算,從江南涉水而來,約莫要一兩月。長途運蟹本就損耗極大,若是某箱中還出現了病蟹,輕則傳染一箱,重則是整船竹籃打水,一場空。
因着雖運蟹的數量大,但京城蟹價仍是居高不下,重金難求。
漕運時就務必注意瞧着螃蟹的情況。
既是同一批運到店裡,怎會一邊鮮活,一邊染病呢。
昨日難不成是把所有的好蟹都烹來吃了,一個也沒留下?手在腰裙上擦了擦,她起身準備到廚房去問三叔。恰巧碰到擡着水盆出來的阿福。
“阿福?”她試着叫了他一聲,“這是昨日剩下的螃蟹?”
阿福面含歉意,道:“對不住啊賀小娘子,昨日是我眼拙,不知你手藝這般精巧。”他将水盆放在小院的桌上,“我原是專挑鬧騰的蟹來欺負小娘子,偷藏了幾隻,都在這了。”
賀元棠正愁找不到昨日的蟹,這便送上門來了,喜樂還來不及呢,哪裡忙着去怪罪他:“阿福,你真是太好了,我正為這事犯愁呢。”說着,她上手去抓盆裡的蟹。
“啊?”阿福摸不着頭腦,“賀小娘子,昨日我險些趕走了你,要是就這般放走一個做蟹的高手,掌櫃合該饒不了我。”
“你大可放下心來,滿庭芳這樣好的地兒,我可不會輕易的離開。”她笑道,抓起一隻螃蟹忽的放在他身前,阿福吓得跳起來。
“那、那日後若小娘子有差遣,定要告知我。”
收回螃蟹,她将水盆放在地上,坐在小凳上抓了帶斑點的病蟹左右看,又擡眼看他道:“阿福兄幾歲了?應是比我年長,叫我小棠就好了。”
這位看着與她年紀不相上下的少年皮膚有些黝黑,個頭不高,也算不上強壯,此時是滿眼的真誠。
“我該是十五六歲吧,家裡人去得早,我不大記得了。”
哪知阿福比她還小一些,她微愣:“我、我隻是無心問的......”
“是蘇掌櫃收留了我,掌櫃她人可好了!”阿福搖搖頭說不礙事,蹲下來和她一起看着兩隻螃蟹,岔開話題道:“你瞧了幾日了,可是找到這蟹有什麼毛病?”
指着蟹殼處,她說:“你瞧這幾個地方,生了黑斑,這蟹也如将死一般沒有精氣,若是敲開殼來,其中大抵也是無黃的。”
“那怎的這盆裡的螃蟹就不同?”他記得盆裡的是原先高廚子挑出來的螃蟹,說是這裡的要新鮮一些,若有客人要點鮮螃蟹,挑裡面的便可。
她道自己也有此疑惑,不過阿福在樓中時日久,可有見過這批蟹剛來時的模樣?
阿福想了半晌:“先前都是由高廚子負責此事,旁人該是都沒插手,我們從前也沒見過幾次螃蟹,不知道有何區别。”
“那你可知高廚子是哪裡人?又是何時被宮裡請去的?”放下手中的螃蟹,她總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大對勁,但說不上來。
“高廚子......應是與小...小棠你一樣是從江南來吧,其他州府的廚子,還沒見過螃蟹做得這樣好的。”
看着她又拿起柳枝一縷縷掰着,阿福也拿起一根來,“進宮的話,好像也是在小娘子來的前幾日。”
也是前幾日?前些月阿蘭姐姐被選到滿庭芳來,秋闱後兄長中舉可到京城學宮念書,二人入京後她因做蟹的手藝進了滿庭芳...... 這些事樁樁件件接踵而至,表面看着似乎都與旁人無甚幹系,或許隻是巧合,自己多想了吧。
昨日下午從滿庭芳離開,到做蟹的正店各處問過,蟹廚大多都是自江淮而來,定是自己昨夜沒睡好,有這樣多的猜測。
……倒是昨夜?昨夜睡前似乎是撞見過一個黑衣之人,從牆上疾行而過。
稍不留神,險些被盆中躁動的螃蟹爬出來夾了手,“哎喲”一聲,她問阿福:“那你說滿庭芳這般厲害,又住着這些貴客,會不會有傳說中的什麼高手保護他們?”
“啊?”阿福覺得眼前這位小娘子的想法就如同盆中的螃蟹一般跳騰,方才不是還在問他高廚子嗎?怎麼又到了什麼高手來。
“為何這樣問?”
“哎呀,隻是好奇嘛,我從前看話本經常有這樣的情節,但從未見過,你在樓中的日子比我長多了,可有見過?就像在夜裡飛檐走壁那樣的高人。”
“這樣的高人若是有,也應在北邊的院子裡,貴人們和花神姑娘們都住在那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