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假裡的一天,伊然像隻貓兒似的窩在床上,手裡捧着一本《金田一少年事件簿》的漫畫,看得津津有味。窗外,是洋城冬日裡常見的景象——天空并非鉛灰,而是一種淡淡的、水洗過的陰沉,細密的雨絲不知疲倦地斜織着,将樓下的街道和路邊那幾株生命力旺盛的木棉樹葉都染上了一層濕漉漉的深綠。空氣裡彌漫着南方特有的濕冷,讓人隻想縮在溫暖的室内。
身旁的小桌上,一杯熱可可正絲絲縷縷地冒着白氣,甜香的氣息彌漫在鼻尖。她裹着一條柔軟的珊瑚絨薄毯,黑棕色的長發随意披散在肩頭和背後,有幾縷不聽話地垂落在臉頰旁。室内暖氣開得足,她的臉頰被烘得微微泛紅,眼神因為沉浸在漫畫故事裡而顯得有些迷蒙,整個人透着一股舒适惬意到近乎慵懶的勁兒。
就在這時,擱在床邊的加菲貓座機突然響了起來,打破了這份漫畫世界裡的甯靜。伊然的目光從書頁上移開,落在來電顯示那串陌生的号碼上,心髒像是被誰輕輕捏了一下,沒來由地漏跳了半拍。她下意識地坐直了身體,将毯子往上拉了拉,指尖在話筒上方猶豫了片刻,一種莫名的預感,混雜着一絲幾乎不敢承認的期待,讓她呼吸都放輕了些。
她清了清嗓子,拿起了座機。
“喂?”
“是我。” 電話那頭傳來秦逸的聲音,低沉,帶着一絲剛說過話的微啞,和他平時說話時那種清冷幹淨的質感略有不同,卻依舊辨識度極高。“在網吧,和你哥他們打CS。你要過來看嗎?”
他的語速不快,每個字都清晰地敲在她的耳膜上。不是疑問句的結尾,更像是一種陳述,一種笃定她會感興趣的通知。伊然幾乎能想象出他此刻微微偏着頭,對着話筒說話的樣子。
她怔愣了兩秒,随即,一股巨大的、難以抑制的雀躍感猛地從心底最深處炸開,像投入平靜湖面的深水炸彈,瞬間掀起巨大的浪花。那份喜悅迅速蔓延到四肢百骸,讓她臉上不由自主地綻開一個大大的笑容。“好啊!我馬上過去!” 聲音裡的興奮和甜意連她自己都覺得有些不好意思,仿佛一顆期待已久的糖果終于落到了手心,甜得整個心房都暖融融的。
挂了電話,她幾乎是立刻從床上彈跳下來,剛才還慵懶的身體此刻充滿了活力。她沖到衣櫃前,迅速換下家居服,套上一件墨綠色的連帽衛衣——這個顔色耐髒,但卻把她本來就粉白的肌膚顯得更透亮了。配了條深藍色牛仔褲,站在鏡子前,她仔細地撥了撥頭發,确保沒有亂翹的發絲,又下意識地抿了抿嘴唇,看着鏡中自己因為興奮而亮晶晶的眼睛和微紅的臉頰,心跳依然有點快。最後,她抓起挂在門口的風衣外套和一把伸縮雨傘,深吸一口氣,像是要去奔赴一場重要的約會般,腳步輕快地沖進了門外那片濕冷的雨幕裡。
推開那扇印着模糊手印的玻璃門的瞬間,一股濃重的、混雜着煙草與廉價香精的味道就劈頭蓋臉地砸了過來。伊然被嗆得下意識地屏住呼吸,眯了眯眼才勉強适應了裡面陰暗的光線。然而就在這個昏沉的空間裡,她卻意外地、清晰地捕捉到了她期待的身影——靠窗位置的秦逸。他剛摘下頭戴式耳機挂在顯示器旁邊,烏黑的發絲上還殘留着被耳機壓出的一道淺淺的印痕。
他穿着一件深色的連帽衫,袖子随意地卷到手肘,露出一截線條流暢、骨骼分明的小臂。屏幕幽藍的冷光映照在他的側臉上,将他原本就清晰的輪廓勾勒得更加立體硬朗。高挺的鼻梁在光線下投下小片陰影,薄薄的嘴唇此刻正微抿着,下颌線繃緊,透出一種全然投入的專注和一絲不易接近的冷峻感。
他看起來……和在學校裡那個雖然也有些冷淡,但偶爾還會露出少年氣的秦逸不太一樣。這裡的他,更像一個沉浸在自己王國裡的、不動聲色的王。
伊然深吸了一口氣,壓下心頭那點因為環境而産生的局促感,放輕腳步,盡量不引人注意地走過去。她脫下已經被雨水打濕了肩頭的外套,搭在椅背上,然後在他旁邊那個空着的、散發着餘溫的座位上悄無聲息地坐下。她能聞到空氣中除了煙味外,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屬于他身上的,混合着淡淡皂角和布料的幹淨氣息,在這渾濁的環境裡像一股清流。
她坐下的動作很輕,但他還是察覺到了。那雙剛離開鍵盤的手指頓了頓,他偏過頭,目光掃了過來。
他沒立刻說話,隻是上下打量了她一眼,目光在她略顯拘謹的坐姿和微紅的臉頰上停頓了一瞬。然後,他才微微側過身。
“試試?” 他的聲音恢複了平時的清冷,但或許是因為剛打完一局激烈的遊戲,尾音裡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慵懶和沙啞。他目光落在她臉上,帶着點審視,又好像隻是随口一提,嘴角似乎幾不可查地向上勾了一下,像微風掠過深潭水面,漾開一絲極淡的笑意。
“嗯!” 伊然的眼睛瞬間像被點亮的小燈泡,用力點頭,難掩興奮和好奇。她看着他拿起那個看起來就飽經滄桑、邊角有些磨損的黑色鼠标遞過來。她伸出手去接,指尖不可避免地碰觸到了他微涼的手指,那觸感像是一點冰涼的雨水滴落在溫熱的皮膚上,激起一陣細微的戰栗。她迅速接過鼠标,感覺掌心還殘留着他手指的溫度和他身上那股淡淡的、幹淨的味道。
然而,理想很豐滿,現實很骨感。當她笨拙地握着鼠标,試圖操控屏幕裡那個小人時,才發現一切遠比想象中困難。畫面切換極快,視角因為奔跑、跳躍、轉身而劇烈晃動,加上不斷閃爍的火光、爆炸效果和快速移動的敵人,讓她眼花缭亂。沒過幾分鐘,她就感覺胃裡開始翻騰,像是有隻手在裡面胡亂攪動。眼前景物開始出現重影,太陽穴突突地跳着疼,整個世界仿佛都在天旋地轉,朝着一個巨大的漩渦中心墜落。
她強撐着,死死咬住下唇,不想這麼快就認輸,更不想在他面前丢臉。她努力想集中精神看清屏幕,但身體的抗議越來越強烈。她握着鼠标的手指關節因為用力而捏得發白,手心裡也早已被一層細密的、冰涼的汗珠濡濕。額角同樣滲出了冷汗,臉色肉眼可見地一點點褪去血色,變得蒼白起來。
秦逸其實在她接過鼠标後,就沒再關注别的,注意力幾乎都落在了她身上和她面前那塊小小的顯示屏上。他看到她最初那雙亮晶晶滿是興奮的眼睛,看到她笨拙地移動鼠标、操控的人物幾次撞上牆壁時那懊惱又努力的小表情,嘴角甚至還幾不可查地勾起過一抹極淡的、像是覺得有點好笑又有點無奈的弧度。
但很快,那絲若有若無的笑意就從他臉上消失了。他敏銳地察覺到了她的不對勁——她緊抿的、逐漸失去血色的嘴唇,額角滲出的細密汗珠,抓着鼠标時因為過分用力而泛白凸起的指關節,還有那雙努力聚焦卻開始控制不住地微微失神的眼睛。他的身體不自覺地微微前傾,原本閑适搭在扶手上的手臂也收了回來,搭在桌沿上,眉頭也随之蹙了起來,目光緊鎖着她蒼白的側臉,眼底流露出顯而易見的擔憂。
他沒立刻出聲打斷她的逞強,或許是想等她自己開口放棄,但眼看着她的呼吸越來越不穩,肩膀甚至開始有些細微的、控制不住的輕顫,他終于不再猶豫。他突然伸手按下顯示器開關,屏幕驟然暗下。緊接着,他溫熱幹燥的大手覆上了她不住顫抖的眼睑。
“閉眼。” 他的聲音低沉,幾乎是貼着她的耳廓傳來,氣息帶着那股獨特的橙香,“數三秒,再睜開。”
猝不及防的黑暗,以及眼皮上傳來的、屬于另一個人的體溫和沉穩的壓力,瞬間隔絕了外界搖晃的光影。伊然的心髒像是被這隻手牢牢攥住了,狂跳不止,臉頰瞬間燒得更燙。她僵硬地閉着眼,一動也不敢動,隻能聽到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和耳邊他沉穩的呼吸聲。
過了幾秒,那隻手才緩緩移開。伊然慢慢睜開眼,視線還有些模糊,但那種天旋地轉的感覺确實緩解了不少。她看到秦逸依舊蹙着眉,神色是她從未見過的嚴肅和…一絲隐藏的懊惱?像是在後悔讓她嘗試這個遊戲。
“我好像……有點暈3D……” 伊然聲音依然發虛,但比剛才多了幾分鎮定,隻是臉紅得像要滴血,眼神躲閃着不敢看他。
秦逸沒說話,隻是那緊蹙的眉頭絲毫沒有松開。他看着她蒼白虛弱、還微微有些發抖的樣子,目光沉了沉,随即毫不猶豫地站起身,拿起椅背上伊然的風衣,又拿過自己那件搭在旁邊的外套。他先把帶着雨水涼意的風衣展開,仔細地披在了伊然的肩上,然後才快速穿上自己的外套。“走,送你回去。”
他的語氣平靜,卻帶着一種不容置疑的決斷。仿佛她的不适,就是他必須立刻解決的問題。
“诶?老逸!這就走了?不再來一局?” 旁邊卡座傳來鵬飛咋咋呼呼的聲音,帶着明顯的不解和調侃。
伊然臉頰發燙,感覺周圍似乎有幾道目光也投了過來,讓她更加窘迫。她低着頭,用細若蚊蚋的聲音含糊地應了句:“嗯,我有點不舒服……先走了……”
她虛弱地朝鵬飛的方向勉強點了點頭,秦逸已經用他寬大的手掌十分自然地、虛虛地攏在了她的後背靠近腰側的位置,給予了一個穩定而又不至于過分親密的支撐力。他帶着她站起身,幾乎是半護着她,快速而沉默地穿過了煙霧缭繞、人聲鼎沸的網吧,再次推開了那扇沉重的玻璃門。
門外清冽濕潤的空氣湧入肺腑,驅散了些許眩暈和惡心感。夜色比來時更沉了幾分,細雨綿綿密密,像一張無邊無際的、輕柔的網。路燈在濕漉漉的柏油馬路上投下長長短短的光暈,行人稀少,整個世界仿佛都安靜了下來。
秦逸撐開那把伸縮傘,傘骨發出“咔哒”一聲輕響。他很自然地将傘舉過兩人頭頂,起初隻是微微傾斜。雨點密集地敲打在厚實的傘面上,發出沙沙的、富有節奏的聲響,像一首單調卻意外令人安心的催眠曲。
兩人并肩沉默地走在雨中。傘下的空間不大,伊然幾乎能清晰地聞到從他微濕的衛衣上傳來的、更加清晰的淡淡皂角混合着雨水草木的氣息,還有他身上散發出的、與周圍濕冷空氣截然不同的、隐約的溫暖體溫。她因為剛才的眩暈和現在的寒冷,下意識地、不自覺地往他身邊又靠近了半分,肩膀幾乎要挨到他的手臂。
她偷偷擡眼,目光不自覺地落在他被雨水打濕的頸側。雨水沿着他利落的短發發梢滾落,幾縷濕發貼服地粘在他頸部的皮膚上。一滴特别顯眼的、晶瑩剔透的水珠正順着他頸側清晰的線條緩緩滑下,經過突出的喉結,最終沒入他深色衛衣敞開的領口邊緣,留下轉瞬即逝的一道濕痕。那景象在昏黃的路燈下,配合着他專注前行的側臉輪廓,有種莫名的、安靜的吸引力。
伊然盯着那道消失的水痕,看得有些出神,臉頰又不争氣地開始發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