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學期的寒風依舊刮得人臉頰生疼，伊然每天都像隻小熊一樣，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才出門。一個寒假的努力沒有白費，她不僅身形明顯清減了一圈，連帶着整個人的氣質都仿佛輕盈了起來。走路時，那背影不再是過去的沉悶，而是透着一股難以言喻的清爽與韌勁。寬松的校服外套被風一吹，會短暫地勾勒出少女圓潤的肩頭和收攏的腰線；奔跑時，衣擺飛揚間，那若隐若現的弧度與裙擺翻湧出的梨渦狀褶皺，都成了冬日校園裡一抹不自覺的風景。

星期一下午的體育課，操場上空曠而冷冽。伊然和曉珠、薇薇三個女生緊緊挨在一起，像三隻尋求溫暖的小企鵝，呼出的白氣在眼前氤氲成一團又一團，旋即被寒風吹散。

“我的天，這鬼天氣什麼時候才是個頭啊……”薇薇跺着腳抱怨，裸露在外的手指凍得通紅。

話音未落，體育老師雙手插在袖子裡，慢悠悠地踱了過來。他目光習慣性地掃過隊伍，卻在伊然身上明顯頓了一下，眼中掠過毫不掩飾的驚訝：“喲，林伊然同學，可以啊！精氣神完全不一樣了嘛！看來寒假沒偷懶哦！”

伊然被點名，先是一怔，随即臉上綻開一個混合着驚喜和一點點不好意思的明亮笑容，眼睛彎成了月牙：“哈哈，老師，我、我有努力的！”

她的聲音清脆，帶着一種連自己都未察覺的自信。周圍幾個同學聞言，也跟着善意地笑起來，空氣似乎都因為這點小小的互動而升溫了些許。

熱身運動剛進行到一半，身後忽然傳來一陣密集而整齊的腳步聲，伴随着男生們低沉的口号。伊然幾乎是條件反射般地回過頭——心髒猛地漏跳了一拍。

是高三的學生。

而她的目光，如同被無形的磁石吸引，瞬間穿透人群，牢牢鎖定在了隊伍中間那個身影上——秦逸。他和鵬飛并肩跑着，步伐穩健有力。

他穿着再普通不過的校服外套，拉鍊規矩地拉到頂端，跑步的姿勢卻幹淨利落得驚人。肩背挺拔，手臂擺動幅度标準，每一步都像是精确計算過。整個人宛如一柄收斂了鋒芒的利劍，沉靜、挺拔，卻又蘊含着力量。冬日午後澄澈的陽光勾勒出他清晰分明的側臉輪廓，鼻梁高挺，下颌線條緊緻，帶着一種超越年齡的沉穩。

“轟”的一下，伊然覺得自己的臉頰像是被點燃了，熱度瞬間蔓延到耳根。心跳如擂鼓，咚咚咚地撞擊着胸腔，快得幾乎要破膛而出。驚喜與窘迫在她心頭交織——每周一這四十五分鐘的體育課，是她能“光明正大”看到他的機會，這讓她無比雀躍；但同時，體育課也是她永遠的痛處，跑不快跳不高，就算瘦了些，那根運動神經也像是壓根沒發育過！

曉珠顯然也捕捉到了目标，激動地一把抓住伊然的袖子，壓低聲音，語氣裡滿是揶揄：“伊然伊然！快看！你的秦逸！每周法定四十五分鐘福利時間，爽死了吧你？”

“噓——！你小聲點！”伊然急得跺腳，緊張地咬住下唇，聲音細若蚊呐，“我還沒做好心理準備，在他面前暴露我運動白癡的本質啊！”

兩個班級在操場兩端各自開始了活動。伊然努力想把注意力集中在老師的口令和自己的動作上，可眼角的餘光卻總是不聽使喚地、偷偷地、執拗地飄向秦逸所在的區域。她看見他微微側頭，專注地聽着他們班老師講解動作要領，偶爾會輕輕點頭，神情嚴肅而認真。那種全然投入的專注本身，就帶着一種奇異的吸引力。

一個念頭無法抑制地在她腦海裡盤旋：“他會不會……會不會也看到我了？”

體育老師似乎早就習慣了伊然偶爾神遊天外的狀态，隻是笑着搖搖頭，并未過多苛責。但今天的伊然，卻出人意料地認真起來，每一個伸展、每一次跳躍，都比平時标準了許多，仿佛體内某個沉睡的開關被悄然啟動——隻因為不遠處那個挺拔的身影，正無聲地牽引着她全部的注意力和……一點點想要表現得更好的虛榮心。

很快，輪到女生百米測試。伊然站在起跑線後，深深吸了一口氣，冰冷的空氣嗆得她喉嚨發緊。她彎下腰，雙手撐在塑膠跑道上，指尖能感受到地面粗糙的顆粒感和寒意。風吹得她耳朵發麻，但心裡卻更亂，像揣了一百隻土撥鼠在同時恐慌尖叫。

她平時總是穩坐倒數第一的寶座，可今天……秦逸就在不遠處。她咬緊牙關，絕對、絕對不能輸得太難看！她努力摒除雜念，目光死死盯住前方那條白色的終點線。

“各就各位——預備——”

發令槍的電子音短促而尖銳——

“跑！”

聲音響起的瞬間，伊然幾乎是憑着一股蠻力沖了出去。她感覺自己閉上了眼睛，又好像沒有，整個世界隻剩下耳邊呼嘯而過的風聲，和胸腔裡那顆快要炸裂的心髒。寒假裡每一次咬牙堅持的跑步、跳繩，似乎都在這一刻凝聚成了力量，灌注到她的雙腿。她什麼都不去想，隻是拼命地向前、向前！

塑膠跑道被陽光曬出一種淡淡的橡膠氣味，混雜着青草和塵土的氣息。胸前繡着的校徽随着劇烈的奔跑，一次次輕輕拍打着她的鎖骨。她甚至能清晰地感覺到，汗濕的發尾随着身體的擺動，掃過她同樣汗濕的後頸皮膚，帶來微癢的觸感。曾經最讓她痛恨的百米跑道，此刻卻仿佛變成了某種證明自己的舞台。

終點線在視野裡迅速放大。

“哔——”

沖線！她幾乎是憑借着最後的慣性撲過去的，踉跄了幾步才站穩，肺部火燒火燎地疼，大口大口地喘着氣，視野都有些發黑。

還沒等她緩過神，就聽到體育老師拿着秒表，揚聲報出成績，語氣裡帶着顯而易見的驚訝：“林伊然——十六秒三！”

他眯眼打量着她，笑着補了一句：“可以啊林伊然同學！重大突破！照這樣下去，今年體育課很大幾率不用補考了！”

伊然撐着膝蓋，努力平複着劇烈的喘息。聽到這個成績和評價，她先是愣住，随即一個巨大而燦爛的笑容在她臉上綻放開來，帶着汗水和紅暈，明亮得驚人。雖然依舊不是最快的那幾個，但這已經是她人生中最好的百米成績了！

她下意識地，悄悄地，朝着高三男生們訓練的方向望去——

心跳，再次猛地一停。

秦逸和鵬飛，正站在不遠處，目光……确實落在了她這邊。

完了！

熱度“騰”地一下重新湧上臉頰，比剛才跑完步時更甚。他一定、一定看見自己剛才那副狼狽沖刺的樣子了吧？跑姿是不是特别笨拙？喘氣是不是像隻累壞了的小狗？無數個尴尬的念頭瞬間塞滿了她的腦袋。

測試結束，自由活動時間。伊然靠在操場邊緣的單杠上，用紙巾擦着額頭不斷滲出的細汗，試圖讓狂跳的心髒和發燙的臉頰都冷靜下來。

就在這時，一瓶冰涼的東西毫無預兆地貼上了她的右臉頰。

“啊！”她吓得一哆嗦，猛地縮回脖子，驚魂未定地擡眼看去——

鵬飛咧着大大的笑容站在她面前，手裡拿着一瓶還沒開封的礦泉水。而他旁邊，站着的正是秦逸。

秦逸雙手随意地插在校服褲袋裡，身姿挺拔，眼神安靜地落在她身上，帶着一種審視，又似乎不止是審視。他的目光短暫停留在她微微起伏的肩膀線條上，随即禮貌地移開。陽光下，他額前細碎的黑發微微晃動。

伊然觸電般地站直身體，雙手無措地垂在身側，下意識地想去整理被風吹得有些淩亂的劉海，卻又覺得動作太過刻意，眼神緩了一下回到了鵬飛臉上，“哥！”

鵬飛笑着把水塞到她手裡：“行啊妹子，今天夠拼的！看你跑得臉都白了，趕緊補充點水分。沒想到我倆體育課時間撞一起了。”

果然！他們果然都看到了！伊然此刻恨不得立刻原地遁地消失。

她接過水，低着頭，正想随便找個借口溜走，耳邊卻傳來一個低沉、平靜，卻讓她心尖猛地一顫的聲音。

是秦逸。

“你瘦了。”

他的聲音不高，卻像一顆投入湖心的小石子，在她心裡漾開層層疊疊的漣漪。恰在此時，她擡手從鵬飛手上接過水的動作，手臂外側不經意地輕輕蹭到了旁邊秦逸挺括的校服袖子。布料微涼的觸感透過薄薄的衣物傳來，卻仿佛引爆了一串微弱而清晰的靜電，瞬間竄遍了她的神經末梢，讓她半邊身子都有些發麻。二月料峭的寒意，似乎在這一刻突然有了形狀和重量，沉甸甸地壓在了她的心上。

伊然猛地擡起頭，撞進他深邃的眼眸裡。那目光裡沒有絲毫調侃或玩笑，而是一種……認真的，近乎笃定的注視。她曾無數次在腦海裡幻想過他注意到自己變化的場景，但當這一刻真的來臨，千言萬語都堵在了喉嚨口，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大腦一片空白，隻剩下他那雙清晰映照着自己慌亂影子的眼睛。

過了好幾秒，她才找回自己的聲音，強裝鎮定的笑着說：“……謝謝。寒假……有稍微鍛煉一下。”

秦逸幾不可察地點了點頭，目光在她身上短暫停留，掠過她泛紅的臉頰和略顯無措的眼神，眼中似乎閃過一絲她無法解讀的複雜情緒，最後又歸于平靜。

“繼續堅持。”

他說完這四個字，便不再看她，轉身跟着鵬飛朝着操場另一頭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