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皇陛下莅臨修道院發表講話時,無論是學生還是教士都待在廣場上。
隻有梅斯菲爾遊蕩在空蕩蕩的校園裡,經過那些大理石雕塑投下的柔和的陰影。
這裡的每一尊大理石都代表着教會史上的一位聖人。
位居聖人地位之首的,是一位手持聖杖、像稚子般探究地向人世間投去目光的老人。他是鼎鼎大名的克蘭·西爾維斯特,西爾維斯特家族的首任家主。
據說在輝光神降世時,他曾經親自陪侍在祂的身邊。
據說他曾經割下自己的肉,喂給乞丐,據說他散盡家财,隻為神買一瓶昂貴的香膏,抹在祂的腳上……
不知道他們用什麼顔料,為大理石像塗抹上了一抹永不褪色的嬰兒藍眼眸。
這讓他就好像還活着一樣。
梅斯菲爾每次從雕塑下經過,都覺得那道慈愛又憐憫的目光深深地凝視着自己的後背,讓他感到一股莫名的惡寒。
也有可能隻是因為阿諾德。
聖座的精彩表現,讓他對整個西爾維斯特家都産生了偏見,這不能怪他,對不對?
梅斯菲爾繞過這些雕像,漫無目的地遊走着,越過水房,越過薔薇花架,越過頂部放着一隻大鐘的鐘樓——他還在上學時,記得這裡有那類關于學業壓力和墜樓的經久不衰的玩笑話——不知不覺,他停下腳步,驚訝地發現自己被習慣帶到了修道院的背面,一座矮矮的圍牆底下。
很少有人會到這裡來。周圍的雜草長得很好,淹沒了他的腳踝。
你為什麼又走到這裡了呢,梅斯?
他下意識放慢了腳步,屏住呼吸,輕輕地把那些葉片踩在腳下,21歲的王子已經足夠高挑,足以輕而易舉地望向矮牆的另一邊。
牆的另一邊什麼也沒有。
就好像他真的以為他會看到一個年幼的孩子,長着一雙苔藓般潮濕的綠眼睛,仍然沒日沒夜地坐在這裡哭泣。
梅斯菲爾把手指放在矮牆粗糙的石磚上。當年,他感到這面牆高大,能阻止任何人找到小時候的自己,可如今它卻顯得格外矮小。
是你已經變了啊,梅斯菲爾。
他于是繞行到牆的背面,背靠着粗糙的矮牆,盤腿坐了下來。
目之所及,都是初春已經生長了的雜草和雞蛋般嫩黃的小花,細弱的藤蔓用纖小的手指奮力地攀着牆垣。
在坐下的那一刻,梅斯菲爾難得感到了懷舊的心緒,以及許久沒有過的安心。
他深深地吸了口氣。
如果有一把琴就好了。如果有一把七弦琴。但沒有也沒關系。
年輕的皇子阖上眼睛,明亮的日光在眼皮上投射出暖色調的大塊光斑。他揚起手,仿佛自己真的抱着一把七弦琴。
仿佛琴首抵着他的下颚,琴身壓着他茜草般深紅的長發。梅斯菲爾閉着眼睛,有一搭沒一搭地撥弄着并不存在的雪白色琴弦,輕輕哼唱着。
不成調的旋律汩汩流出,那是貧民窟廣為流傳的一首童謠:
“小傑克今天要打仗,小傑克站在沙坑旁。”
“小傑克揮動樹枝作劍打,小傑克掉進泥漿面孔髒。”
“哎呀呀,他的媽媽就要發了狂……”
*
梅斯菲爾還記得他母親的眼睛。
她的眼睛比自己還要綠,就像是林中的精靈。
她長得太漂亮了,但是人們愛她不僅是因為她漂亮,還因為她溫柔又堅定。
她為梅斯菲爾梳頭,總喜歡把男孩天生就柔軟又鮮紅的長發編成一隻麻花辮。她吻一吻男孩的額頭,要他晚上早一點回來,别叫她太擔心。
她不總是笑着。有時候她咳嗽,痛苦得像是要把肺咳出來;
有時候她眼睛裡燃燒着怒火,用手指用力摁着梅斯菲爾的額頭,男孩渾身髒兮兮的,臉上因為孩童間無傷大雅的戰争留下了一條傷疤,愧疚地盯着腳尖。
他被訓斥着,卻感到很幸福。
……這樣的幸福在他十四歲被宣布為這個王國的王子時徹底終結。
忽然間,整個世界天翻地覆。
梅斯菲爾最開始很高興,成為王子意味着有錢,有足夠的東西吃,不用再求别人治母親的病,能夠賞賜身邊的人。
但他的母親不安地盯着前來報信的人看,沒來得及開口就被士兵隔開。他們隻沖着紅發的男孩伸出手:“殿下,請跟随我們。”
“可是,我媽媽——”
“關于她,陛下有其他的安排。”
梅斯菲爾的瞳孔微微一顫,越過衛兵的肩膀,對上母親那雙蓦然變得蒼白的綠眼睛。
他掙紮起來,又踢又踹。他高聲喊着,尖叫着流淚,但卻還是被人流分開。那些晚上,他在鑲嵌着寶石的床上睜着眼睛,無論如何都睡不着。有一次,他悄悄地下床,赤着腳走到窗邊向下望,卻忽然聽見一聲異樣的響動。
某種求生本能讓他迅速地藏在了陰影裡,然後他看見有人從殿門進來,直直地來到他的床前。
那一柄銀光閃閃的匕首就這麼插在了床榻上。
梅斯菲爾覺得很害怕。
所以他跑起來。宮殿那麼大,他在黑黢黢的影子中狂奔,他母親為他編的辮子散開來,深紅色的發絲粘着他冷汗淋淋的脖頸。
他的腳步不停,越過了宮殿的守衛,為王子的安危而布置的七個侍從,白天還親昵地對他說話的侍女。可能是夜太深了吧,這些人都不知所蹤。
這一天,天上也沒有星星。
梅斯菲爾毛骨悚然地跑着,跑着,像是有什麼糟糕的事情要發生。他順着宮殿外的小徑,一直跑到他生長着的熟悉的街區。他嗅着那些親切的氣息,一直沖到他長大的那間矮矮的屋子。屋子裡沒有亮燈。
他猛地推開門沖了進去。
“……梅斯,”媽媽溫柔地問,“是你嗎?”
太好了。梅斯菲爾想。太好了。媽媽還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