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黑暗中擡起眼睛,稍微适應了一下屋内的光線。然後他發現自己腳底下踩着某種黏糊糊的東西。他往下一看,地上全是漆黑的血。
梅斯菲爾顫栗起來。他聽見自己的呼吸聲,就好像某種哀鳴。
“聽我說,梅斯菲爾,”
母親的聲音平靜又虛弱,“不要怕,那些隻是……你也知道,我病的很嚴重,這都是肺的問題,誰都拿它沒有辦法。”
“可是我們有錢了!媽媽!”
梅斯菲爾不顧一切地喊道,“我現在是個王子!那些人,他們——他們不可能看着你去死。你的藥呢?我們的生活不是要變好了嗎,再堅持一下。就一下。我現在就去叫人來。”
他母親的手指無力地搭在他的衣角,但沒能拉住他。
年少的皇子在深夜的街道上遊蕩。有什麼辦法?他敲門,沒有人為他開門。他大喊大叫,聲音就好像融化在了街道上冰冷的霧氣中。他一遍又一遍地叩擊着診所的門扉,直到雙手都鮮血淋漓。
漸漸地,他身邊出現了一些皇室的衛兵。
他們都是為了尋找失蹤的皇子而來。
梅斯菲爾顧不得什麼了。他立刻跑到他們面前。
“我就是王子,我跟你們走。求求你們救她,”
他看起來完全不像是一個貴族,隻是個髒兮兮的孩子,承載着不屬于他的榮耀,
“求你了,給我媽媽找個醫生,真的要來不及了……就要來不及了。要我做什麼都可以,你想當王子嗎?我把這個該死的頭銜讓給你,可是求你們,無論如何救救她吧……”
他下跪,磕頭,用指甲胡亂地抓撓着,阻止一切要把他帶走的人。他的指甲縫裡都是泥巴,渾身上下遍布塵埃,酒紅色的發絲也顯得黯淡無光。他的胃痛苦地痙攣着,覺得自己就要被什麼撕裂。
他看到了宮廷的侍衛長,看到了對他和顔悅色的侍女,看到了位高權重的大臣。
他們都冷漠地看着他,就像他隻是個為了玩具胡鬧的孩子。
梅斯菲爾沒有被他們抓住。他——和那些人想的不同——他是一個貧民窟長大的孩子,尤其擅長逃跑。他彎下腰從那些人身邊鑽過去,帶着磕得頭破血流的額頭,開裂的指甲和掙紮導緻的傷疤。
一輪冰冷的月亮在夜空中明晃晃地開裂着,就像是一隻殘酷的眼睛。
他跌跌撞撞,又回到了那間小屋。
真奇怪,真可笑。出動了那麼多人,卻沒有人願意來這裡,看看他快要死去的母親。他媽媽聽到他的腳步聲,明明他忍住沒有發出任何哭腔,卻已經明白了什麼。
“再讓我看看吧,梅斯。”她輕輕地說,睜大了那雙黯淡、空洞、美麗的眼睛。
她冰冷的手指托着梅斯菲爾的臉,用一個母親自豪的眼神凝望着她的孩子。就好像這個小孩的一切外表在她面前都不重要,她望着他,目光剝開塵埃和泥土,剝開一切外殼的修飾,隻是帶着幾分欣喜,又殘餘着數不清遺憾地凝視着他的靈魂。
“聽着,就這樣活下去。那很辛苦,也會很痛苦。我知道,我知道,但你一定有光明的未來。”
“會有很多人愛你,梅斯,記住。就因為你比誰都值得。”
梅斯菲爾哭起來。先是啜泣,然後是嗚咽。
再然後是劇烈的,仿佛要把靈魂對半剖開的哭聲。
“我很高興能和你告别。”那雙和他如此相似的翠綠色眼眸,看着他。他知道他從此無法在這個世界上找到任何一雙一模一樣的綠眼睛,“……好讓你知道我真的真的很愛你。”
“我也愛你,媽媽。”梅斯菲爾用盡全部力氣,還是擔心沒法徹底讓她明白這點。
但是她明白的。
後來,宮廷近衛推開門,找到了跪在他母親屍體邊失魂落魄的皇子。他就像石像一樣冰冷、無知無覺,直到被他們帶走都沒有發出一點聲音。
這場鬧劇就是這麼結束的。
然後年輕皇子身上的傷疤,也在之後被認定為了“生母虐待産生的傷口”。
梅斯菲爾沒有再去反駁。他知道自己沒有任何辦法反駁。他非得一個人去面對接下來漫長、坎坷的一輩子不可。
我恨他們所有人。
十四歲時,他想。
我要身居高位,然後詛咒他們。
*
而二十一歲的梅斯菲爾倚靠着牆垣,唇邊挂着輕輕的微笑。
他順着童謠往下哼唱:
“小傑克遇見一位姑娘,思戀之心忽如狂。”
“帶上駿馬和寶石做的鞍,橄榄樹下來接她。”
“哎呀呀,奈何姑娘鐵石心腸背對着他……”
梅斯菲爾有一個秘密,從來沒有告訴過任何人。就連不是人的幽靈或者巨鷹,他也不對它們講。
他的秘密就是他曾經認識過一個神秘的朋友。
地點則可以具體到神聖修道學校的一堵圍牆下——也就是此地。
在最初的幾個月,刺殺仍舊如陰影般如影随形。大概因為這是教皇陛下的轄區,神聖修道學校對他來說相對安全,但梅斯菲爾每周不得不至少離開一次,約等于主動踩進陷阱。他非常清楚。
盡管如此,他每天都以淚洗面,不願意和任何人講話。
可是有那麼幾天,就連這個渺小的休憩之地也被人打破了甯靜。
許多學生成群結隊地來到這裡,發出刺耳的說笑聲。
……綠眼眸的孩子完全不在乎他們想要做什麼,但他還是或多或少地聽說了那個神秘的流言。
傳言聽起來真的很爛俗:
在看不見月亮的夜晚,來到修道院西面的矮牆下。
那個困擾你的疑惑将會被解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