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連在貢院待九天,别管各位進去前是什麼樣,出來的時候都跟野人差不多。鐘北涯攜妻女外加姐姐外甥一起在外面等鐘昭,在一堆皺着衣衫頭發淩亂的學子中艱難辨認,直到人都快走幹淨了,才看見他提着考籃緩緩走出來。
“你怎麼出來得這麼遲?”姚冉第一個沖上前抓住他的胳膊,先是輕輕地嗔怪了這麼一句,随後又看向他雖然帶着幾分倦容,但仍清秀俊逸的臉,煞有介事且滿意地點了點頭,“在這看了半天,這麼多人裡面,就數我兒子生得最好,就算隻看臉都能當個探花吧。”
鐘昭伸手去扶母親的手臂,姚冉雖然已經痊愈,但劇烈跑跳之類的事情最好還是不要做。他面上不由露出幾分笑意:“剛去取了點東西。不過娘,探花是會試才能當的,最早也要等到明年。”
在正式進入号舍前,負責搜身的官兵收走了他的劍穗,考試結束之後鐘昭便去找那人讨要,官兵對他有印象,沒怎麼仔細核對就還給了他,要不還得更晚些。
姚冉對什麼鄉試會試了解得不多,聽兒子一說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下,鐘北涯看看妻子,瞪了鐘昭一眼:“這有什麼大不了的,非要跟你娘頂嘴?”
他父母感情當真幾十年如一日的好,鐘昭聞言頗為哭笑不得,連道了三聲好,掃了一圈見左右無人,便輕聲對姚冉道:“若這次能順利成為舉人,兒子一定努力,明年至少給您掙個探花回來。”
姚冉一聽這話,臉上頓時浮現出笑容,伸出手來朝鐘昭頭頂夠去,他就順勢垂下腦袋,任由母親的手落在自己頭上。
而就在這個時候,秦諒從邊上湊過來,嗖一下取走鐘昭手裡的考籃,撞撞他的肩膀急迫地問:“今年策論考的什麼?”
感受到手上一輕,鐘昭下意識搖頭說了一聲“不用”,便要将東西拿回來。結果秦諒直接擋開他的手,推己及人道:“當初我出考場的時候,差點昏倒在回家的路上,你這幾天肯定累壞了,不要逞能,趕緊說說考題。”
見自己表哥執意如此,鐘昭也不好再說什麼,無奈地看了不遠不近跟着的鐘北琳一眼,得到一個‘我也拿這小子沒轍’的手勢,随後便如實回答了秦諒。
“我記得我那一年的鄉試考題是西南水災。”秦諒平時木讷得不像樣子,說起關于國計民生的事,臉上的表情倒是豐富了許多。他蹙起眉頭若有所思片刻,慢慢道,“現在征兵的确越來越難,但這也沒辦法,邊關不穩都快成常态了,江大人這時候主動請求前往,跟接了個爛攤子沒什麼區别。”
聽到這話以後,鐘昭心裡便有了幾分猜測,但畢竟朝中姓江的人不少,為了确保自己沒想錯,他還是問了一句:“誰?”
“原北城兵馬司指揮使。”江望渡以前做過的事情,鐘北涯并沒有告訴他跟鐘北琳,秦諒不懂為什麼鐘昭每次見人都沒有好臉,于是自動理解成年輕友人間愛鬧矛盾,想了想又補充道,“就經常來找你的那位小江大人。”
江望渡不意外這個回答,他驚詫的剛剛秦諒說,江望渡此去是接爛攤子,表情一言難盡:“陛下讓他過去主持事宜?”
在他的印象中,皇帝雖然身體不好,但并不昏聩,應該不至于讓一個從沒上過戰場的人率軍。
何況上輩子江望渡也去了前線,真的就隻是作為一個普通小兵,邊關的那些老将雖然有幾個是鎮國公的部下,可是這幫兵魯子才不會慣着一個嬌生慣養的公子哥,在那半年裡,江望渡最大的變化是褪去了曾經的浮躁,至于作戰方面的指揮權,根本就輪不到他。
“那倒沒有。”秦諒搖了搖頭,“不過陛下給他封了校尉,據說還誇了他幾句,說希望他的加入能給邊軍注入新的……”
這都是套話,鐘昭輕輕搖頭示意對方不必再提。
不過他同時非常清楚,這一世在陰差陽錯下,他保住了家人的命,可江望渡也提前混出了名堂。
校尉跟普通小兵的差别不可謂不大,江望渡能不能在半年内做出成績,還真的不好下定論。
盡管鐘昭一直不願意承認,但江望渡的确是天生的将才;即便不被父兄喜歡,不被主母善待,更沒被靠譜的人好好教導過,可他還是能在第二次遠赴戰場的時候,迅速調整好自己的狀态脫穎而出。
大梁武将想往上爬全要仰靠戰功,隻要時局沒有徹底安穩下來,鐘昭很難截斷他的晉升之途。
尤其現在,他還什麼都不是。
“阿昭,你怎麼了?”自從聊了一嘴江望渡之後,秦諒就眼睜睜地看着鐘昭的表情變得越來越凝重,觀察了一會兒,想了想道,“我看你跟小江大人好像挺熟的,是……你想他了嗎?”
“沒有。”從貢院到家裡的這條路有些長,一行人走了半天都沒到。鐘昭失笑,心想我琢磨怎麼弄死他還差不多,輕歎一聲解釋道:“我隻是覺得,太久了。”
從秀才到舉人,再到來年參加會試真正被授予官職,即便這個過程一切順利,也實在太久了。
——
八月的京城太熱,在貢院憋了這麼久,鐘昭渾身上下都難受,回家後的第一件事就是沐浴。
而等到他重新穿戴整齊,剛一踏出房門,剛好看見唐策從外面走進來,而且他來的時候,還領了個模樣大概十五六歲的姑娘。
這姑娘身量高挑,不同于絕大多數閨閣小姐的溫婉乖巧,她一進門眼睛就很靈動地到處看,看起來生機勃勃,眉宇間還有股英氣。
鐘北涯和姚冉顯然早就聽過風聲,對這一幕并不意外,分工很明确,一人領着唐策往裡走,一人拽住那姑娘大誇特誇。
鐘昭的頭發還沒幹,被迎面的熱風一吹,濕乎乎地粘在脖子兩側。他緩緩伸出手捋了一下,想起入考場前一夜父親坐立不安的樣子,哪還有什麼不明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