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乎鐘昭意料的,曲青雲竟一直沒有想着先逃命,甚至在救人這事上表現出一百二十萬分的積極,還把縮在角落裡如同等死一般喪氣模樣的于懷仁、以及一直在牆下徘徊的孟相荀逮了過來,踢着他倆的屁股讓他們去拉老頭出号舍。
自其他官兵也不再阻止考生往外竄,鐘昭就不再幹鼓舞人心的活,拿被水打濕的帕子掩住口鼻,一步一步往火情最嚴重的地方走。
并非他有心讓自己涉身險境,實在是這情形太熟悉,他情不自禁地回憶起那個做了無數遍、卻隻能眼睜睜看着家人慘死的夢。
在這樣大的火中很難做到無人傷亡,鐘昭知道自己不是救世主,不能把每個人從鬼門關拉回來,但至少他想看到秦諒活着。
鐘昭記得秦諒的号舍在何處,可走過去卻發現他不在那裡,時下到處都是煙,目之所及的範圍越來越窄,他一面高聲叫着秦諒的名字,一面心不住地往下沉。
他走得太往裡,有些考棚已經被火燒得倒塌下來,鐘昭躲避着時不時往下掉的瓦片以及木闆,依稀能聽見那一票考官終于統一意見,集體站出來大吼大叫地指揮救火,方案跟鐘昭和那幾個官兵之前說出來的大差不差。
正在此時,鐘昭耳邊忽然傳來一陣歡呼,有人嗚咽着喜極而泣,嘴卻像是被紙糊住了一樣說不清楚話。最後還是曲青雲驚喜地叫着“哥!你怎麼親自來了?”的聲音傳入耳中,鐘昭才明白原來是五城兵馬司的人到了。
同他弟弟一樣,曲青陽也是個不折不扣的大嗓門,他們明明已經離很遠,鐘昭還是能非常清楚地聽見他跳腳的罵聲:“操!老子輕功白教你了,簡直是廢物!這麼個破牆你翻不出去,帶着你的狐朋狗友瞎跑什麼跑?!”
這對兄弟不把别人的命當命,但對彼此的擔憂倒是很真情實感,鐘昭晃了晃腦袋不想再聽,盡力保持清醒繼續搜尋秦諒的蹤迹,直到他的胳膊忽然被人拽住。
“陛下旨意還沒下,我跟南城指揮使先來了。”相對比溫度高到能将人烤熟的火場,江望渡的手泛着玉一般的涼意,“我們倆能動用的巡卒不一定夠,但肯定比你們這些人靠譜,先跟我出去吧。”
江望渡甫一踏進貢院,便提高聲音吩咐手下疏通擁堵的人群,自己則在一衆已經變得形态各異的考生中穿行而過,目标極其明确,就是奔着鐘昭來的。
鐘昭此時正由于呼吸不暢大腦昏沉,眼前被燒成一片狼藉的貢院,在他眼中不知道什麼時候仿佛幻化成了鐘家的小院。
他兩隻眼睛充血到極緻,僅剩的信念就是一定要找到秦諒,被江望渡這麼一拉,頭都沒回地低吼:“滾。”
“你就是個書生,救火不是你的強項,這時候逞什麼英雄?”江望渡看着他一意孤行的樣子,一時間也來了火,手上更加了幾分力氣抓着他的手臂,情急之下幹脆從後面抱住對方的身體往後拖去,“聽我說,再這麼下去你隻有死路一條,别在這裡礙事!”
若是平常的時候,感受到江望渡如此近距離地靠上來,鐘昭或許還能有耐性跟人虛與委蛇一番,但這裡是不知道天災還是人禍形成的火場,鐘昭回頭看向蹙着眉頭跟自己講大道理的江望渡,真是越看這張臉越覺得猙獰。
“我說了,我讓你給我滾!”前世毫不猶豫将刀刺入他身體的那個人,跟面前身穿甲胄的北城指揮使逐漸重合到一起,鐘昭本來已經因高溫感到有些虛脫,在這一關頭卻爆發出了極大的力氣。他一把掙脫江望渡的桎梏,電光石火間,手裡一直沒扔的劍豁然擡起,直接對準了對方的脖子。
“江望渡,你不要以為我不敢殺你。”若重來一世,依然無法将家人救出來,他還考什麼科舉,走什麼仕途。鐘昭眼也不眨地盯着江望渡,語氣裡的戾氣昭然若揭,每個字都是從牙關裡蹦出來的,“我表哥秦諒還沒有找到,在确認他安全之前,我不可能跟你走。再多說一句話,别怪我不客氣。”
剛剛鐘昭驟然施加在手上的力道太大,饒是江望渡有所防備,還是被推得踉跄幾步。而還未等他站穩,一把劍便徑自抵上他的咽喉,距離刺穿他的脖頸隻差一點。
江望渡感覺自己全身的血在這一刻彙聚到頭頂,喉結微微發抖,仿佛連呼吸都停止了。
這裡已經是火場深處,周圍人的喊叫聲被隔絕在很遠之外的地方,鐘昭不清楚自己此刻是什麼樣子,可江望渡是能看到的。
他穿着的墨綠色長衫被燒出好幾個洞,身上各處都沾上了灰,如果隔着濃煙眯起眼睛看過去,簡直像套着一件純黑的外袍。
這樣的鐘昭哪裡有半點京城鄉試榜首,前途一片光明的模樣,他提劍站在烈火包圍之地,活脫脫就是個從地獄裡爬出來的惡鬼。
見江望渡聞言,果然站在原地不再動彈,鐘昭無意義地勾唇笑笑,信手一揚便将那把劍擲到地上,轉過身再次緩步前行。
但這時候,忽然有人小跑上前,拉住了他自然垂在身側的左手。
鐘昭回過頭,便看到江望渡的眼睛也被煙熏得通紅,用一副音量雖小卻不容置疑的口氣說道:“秦諒是吧,我陪你一起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