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璟睡不着。
他反複想起那個人剛才正箭在弦上,最想要也最柔順的時候。
他見過他太多次,在楊閣老的府中,在宮裡。但他待人總那麼冰冷。
想來大哥許那人少年得意,無上皇權,多少人吹不到的枕邊風,那人唾手可得。除卻大哥,陳斂眼中沒任何人也是理所應當。
好幾回,陳斂都将他錯認成大哥。
最初他漠然糾正,可直到望楓亭那一次的偶遇,他一改前态,竟将錯就錯,沒有戳穿。
劉璟和二哥投壺飲酒到夜深,出宮時忽而興緻大起,想起金明池畔,望楓亭邊,月色應該是很好的,便來了。
一弦孤月,夜涼如水,竟有個人與他一樣的好興緻,在那兒舉目望月。
劉璟定睛看,不是宮裡的太監,也沒穿官袍,一襲玉色的绉紗襕衣,豐神清令。有十七八歲,不知是哪兒來的小公子。
聽到了他的腳步聲,那人默默回頭,隔空凝望着他的輪廓,好一晌,将信将疑,居然問:
“瓊郎?”
瓊郎是大哥的小字,他怎麼會這樣喚?
劉璟一時奇怪,但沒否定,隻是狐疑地走近。
雲舒月懶,水面波光流銀。這人生得不賴,眉眼脫塵昳麗,冷豔而不妖娆,一副好樣貌,下一瞬劉璟猛地認出——這不正是楊閣老的及門高第、今科父皇欽點的天榜狀元嗎?
按說他和大哥關系很好,這麼晚了,入宮,莫不是找大哥?
可他為什麼在這裡?
劉璟恍然想起二哥說過東宮今夜忙得很,誰也不準去打擾‘好事’。
雖說狀元郎和大哥的龍陽轶聞早就有不少流言了,但劉璟始終是不太相信大哥那樣的風流人物怎麼會為一人,付真心。
他正胡思亂想着,醉意也被湖風吹得淺了幾分,隻聽對方忽然道:
“可忙完了?”
劉璟哪知道這兩人之前有什麼約定,借着酒意,又想探一探人家的私事,便信口道:
“今夜忙不完了,你回去吧。”劉璟盡力模仿着大哥的語氣。
劉璟其實回憶起今夜東宮那樂聲已經穿過了重重宮闱,不可能再有雅興來見這狀元郎了。
對方默默看了他須臾,還是妥協地出了亭子,将要與他擦身而過時,頓住腳步,問他:
“你吃酒了?”
這裡面沒有責備,隻有關切。劉璟聽出來了。
對方站姿挺拔,氣質如珩,默默望着劉璟倒是教劉璟有些無所适從。過了今年劉璟才十五,雖說身量和大哥差不多高,五官也肖似,但大哥的穩重他是萬萬學不來的。
劉璟模仿大哥一貫的做派,淡淡道:
“小酌兩杯。”
對方眼睫微垂,映出一小片陰影,湖風吹亂他的冠纓,風愈大,連同衣擺也輕盈翩跹,如臨水白鶴,有弱不勝衣之美。可得益于那容貌,又覺得謙謙君子如圭如璋,有寒潭美玉的沉靜。
對方看樣子是不太高興,要走。劉璟正是少年時候,頑性大發,擡臂擋住對方去路。
“你不高興?”
夜風送來水上玉蓮花旖旎的芬芳,他擡起的大袖在風中微微曳動。
對方被他一攔,眉眼間更浮出一點淺愠所緻的驕矜。
“貪杯傷身。”
對方淡聲叮囑,而後繞過他,與他擦身離去,身上竟挾着一縷新浴過後的淺淡幽芳。劉璟察覺到。
那人走後很久,劉璟都有些恍惚,一面為自己騙過了狀元郎而沾沾自喜,一面又怕回頭大哥問起來,會來訓斥他行事惡劣乖張。
次日他惴惴不安,又隐隐興奮,卻聽二哥說,昨夜東宮叫了兩個小戲子和幾個番僧作陪,玩鬧了一夜。原本叫狀元郎日暮時分入宮裡來,一同談策論的,後來醉得厲害,把人家還在那兒等的事都忘得一幹二淨了。
劉璟想起那些真真假假、捕風捉影的,關于狀元郎和大哥之間龍陽轶聞。
若真是如此,大哥絕非良人。
劉璟一面在心中暗暗譴責大哥的風流,一面又在慶幸自己陰差陽錯做了個大好人,辦了件大好事。要不然,那人指不定還要等到天明。
可是他萬萬也沒想到,那人竟然真的不顧君臣綱常,冒天下之大不韪,跟了大哥。
算起來是有十年了。
其實,如今劉璟再回望當初——不為人知處,那個望楓亭,那一晚的月色,是他一切詭谲的心思開始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