攔着幾重灑金玄錦帳,内卧中,一人高的戗銀羅漢像旁邊,架着一柄長劍,銀鞘上陰刻蟒紋繁複,吞口收得嚴絲合縫,瞧不見其中鋒刃,似猛獸緊閉着眼睛。
内卧陳設處處顔色暗沉,又布置得利落,顯出肅殺之意,并不像皇帝一貫的喜好。
陳斂目光環視着。
黑檀木多寶格上堆了些卷宗,收拾得并不很整齊,偶爾有卷軸垂落下一尺長的錦帛,泛黃的帛上,字迹筆走龍蛇,意态灑脫,末處蓋了一方色澤鮮豔的碩大朱印——
雍王大寶
陳斂覺得自己仿佛還徜徉在一種奇異的夢境中,周遭陳設都顯得虛幻而不真實。
再低頭看,攬在自己胸口的一截小臂。
淡白的晨曦下,這并不是皇帝在九重深阙養出來的蒼白膚色,而是,健碩的蜜色。
陳斂漸漸清醒過來,同時腦中也浮出一個可怕的念頭來。為了确認心中荒誕的猜測,陳斂緩緩地回過頭。
他動作很輕,生怕驚醒了身後的夢裡人。
他身後,一張臉孔,棱角處處鋒凜;眉眼五官,确與皇帝有七分肖似。
但不是皇帝。
幾乎一瞬間,陳斂認出這是兩年前離京就藩的皇四弟,雍王劉璟。
如一桶冰水兜頭潑下。
霎時,陳斂渾身血脈仿佛被無形的極寒陡然封住,連心跳都刹停了。
……
過程如何,瓜田李下是說不清楚了。
總之,陰差陽錯,他已經和皇帝的四弟真真切切地睡了一覺。
好在對方還未醒來。
雖說國朝風物開化,上到皇帝,下到士紳,南風隻是尋常……但他會和劉璟睡在一起這也太蹊跷了。縱然劉璟與皇帝面容相似,按說他也不至于認錯。
一定是個意外。
陳斂不願面對這樣的荒唐事,保不齊對方也是不想的。不着寸縷,他摸索着起身,盡可能不驚動身後的人。
昨夜的衣物已經零落散亂,找不齊了,連腰革都不知道去了何處,情急之下,他隻好拿走劉璟的金帶,想着回頭再尋個時機登門歸還。
劉璟睡得很沉,又或許是他動作很輕,因而對方沒有醒來的迹象。推門出去時冷風撲簌,确實有些聲音,可陳斂頭也不敢回。心有餘悸地,他尋了一個雍王府的下人問路。
未料到他剛自報家門,對方就客客氣氣引他出去。
邁出那一道麒麟月洞門,依稀可見東面是王邸的家廟、山川社稷壇。腳下青磚打磨得光潔,新雪才掃,昨晚的種種忽然都有迹可循。
王府的下人已經為他備了素轎,他想着,大抵是衆人心照不宣,也不願意二人之事漏出風聲。陳斂思緒還未整理,轎已載他出了兩道街。牌樓高豎,原來王邸與府衙如此接近。
他事先托人賃過宅子。
“陳府”的新匾已然高懸了,但暴雪過後,有一處瓦檐坍塌。府中管事絮絮述說着,他看似面色和靜,其實被昨夜的事弄得心神不甯,根本無心去聽。安頓了府中瑣事,已經一個時辰過去,他正更衣沐浴呢,忽然有下人來通傳,說雍王殿下到了府衙。
他回過神,發覺自己出神已經太久,浴湯都要冷了,趕忙出水穿衣。行動時又牽起身上隐秘處難以言說的不适。
他并不想這個時候和雍王見面,但不得不去。
雍王該不會要因為昨夜之事,和他對簿公堂?
陳斂一顆心蓦地懸起。
想來不會。
春風一度,兩不虧欠。這沒什麼好稀奇的。
他懸起的那顆心又輕輕落下。
臨行整衫,他下意識地摸去腰側,空空如也——他随佩多年的那枚和阗白玉魚符不見了。
那本是雙魚符,他與皇帝,各自一尾。是那次在景山跑馬時皇帝送他的。
太多年了。不知不覺間,成了一種習慣。
如今也是時候應該剝離。
但那畢竟是賜物,遺失總歸不好,還是要尋回來,再仔細收起。他一路暗自回憶。
想來十有八九是掉在雍王府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