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霁天晴,金輝漫漫。
沐浴在日光下,陳斂心中并不覺得松快。一路上,他腦中盡力拼湊着關于雍王劉璟的種種。
許多次,聽老師或朝臣提起劉璟時總是伴着幾聲遺憾歎惋。
皇四弟劉璟,小字喚作“青麟”。幼時聰敏,穎悟非常。七歲習劍,九歲挽弓,朝臣總稱其有太祖遺風。
劉璟年少時也曾無限接近東宮之位。
隻因祖宗家法、禮教所束,先帝糾結翻覆,守舊之臣百般規勸,加之衡妃通達再勸,使得先帝最終還是打消了廢長立幼的念頭。
也許是劉璟深知自己曾經身處風口浪尖,這險些易儲的風波,使他更為謹慎寡言。
……
回想間,已過了幾道門檻。
府衙轅門外,已有數十戟兵列前,铠甲護心鏡上都有雍地都司标識,這裡特殊一些,指揮使歸于雍王的飛麒營麾下,全是雍王的家臣。
雍王在軍中多年,出行儀仗殺意凜凜,與其他親王風格迥異。
黑壓壓的甲士環擁之間,寒風中飄搖的數重暗金纛旗之後,一線暗色人影,隐約立在玉堂之中。
遙遙可見那青年挺拔的風姿,如一柄殺氣凜然的劍。
兩年藩國曆練,劉璟與昔日氣度大不相同。
再度重逢,陳斂有些時空交錯的恍惚。
當初雍王離京時帶了京營六萬将士,儀仗也很是浩蕩。
陳斂也是去送過的。
青年端坐馬背,玄袍金冠,白骝青鋒,何等風發意氣,有着與皇帝不同的銳意。
送行的人那麼多,雍王一定不記得他有來過。
陳斂暗自打量,覺得雍王那道背影較之從前,多了穩重與不可捉摸的深沉。
若哥哥是金龍咤雲,呼風喚電,那弟弟就是麒麟遁山,藏鋒斂芒。
一位在明,一位在暗。
心性迥然不同。
以前也聽朝臣說過關于雍王之國就藩後的事。
雍州貧瘠窮惡,但雍王并不荒廢治理。屯兵治沙,平亂撫民,種種動蕩在他之國兩年後,都被收拾得井井有條,風煙俱淨。按說這是件好事,但皇帝聞言,表情微妙,肉眼可見的是不大高興。
後來皇帝在雍地設了不少鎮守太監。美其名曰上報天聽、以便雍王及時協理、調度政務,實則監視。
一次鎮守太監回禀,說雍王尚未婚娶,也無意選婚。
皇帝指叩禦案,發出狐疑的字音:
嗯?
為何。
太監表情暧昧,禀奏說雍王也就是個俗人而已,在京中,有哥哥們鎮着他,倒是不敢,結果去了雍州,風流成性,大肆搜刮收了不少美人去王府。
傳聞雍王府,妖童豔婦無數。
這讓陳斂倍感意外。
記憶中的劉璟沉默寡言,潔身自好,怎麼短短一兩年就心性大變,莫非真如太監所說是藩國偏遠,郁郁不得志,便自甘堕落,縱欲逐歡?
不過無論如何皇帝對這個結果眉目舒展,還算滿意。隔不幾日也有監察禦史的奏本送入京中,彈劾雍王品行不端,言辭激烈。皇帝禦覽過後,不置可否。隻是自那時起,皇帝對雍王的監視也松懈不少。
雍王府是前朝的舊宮改建而成,不至僭越,但依舊很是氣派的。陳斂回憶早晨出府時的光景。遇到的下仆多是行伍出身的兵卒,似乎沒有婢子的倩影。
百般疑慮,都在胥吏的問安聲中戛然而止:
“府台大人,雍王殿下說有公事相議,還請大人移步東花廳一叙。”
陳斂餘光掃過正堂,果真方才那道人影是消失了。
沉默颔首,陳斂轉過遊廊時忍不住思索。
他和雍王的名聲都不算太好,一夜春風,過了也就過了。
他無意攀附這名兇神。
想來對方定然也不想惹上諸多麻煩。不然也不會一大清早借着“公事”親自來尋他。照例來說,通常是他安頓好庶務之後再去王邸拜谒的。現在乾坤颠倒,對方先來見他,已經很是不尋常。
大抵是要散布威嚴,以示敲打警告。
除卻冠冕堂皇、可有可無的公事,與諱莫如深的昨夜春事,他們之間确實無事可說。
陳斂邁進東花廳的門檻時,率先看到是一方煙雨泊舟、蓑翁垂釣的屏風,以及這半透的絹屏上所映出的一線朦胧而高挑的暗色人影。
“不知殿下尊駕降臨,臣有失遠迎。”
暗吸一口氣,他若無其事問安,處處得體。
聲如清玉相撞。泠泠之聲,入了雍王的耳。
劉璟小側回頭,目光與發頂鎏金冠折出的一縷幽芒,同時照射在陳斂身上。
稍作打量,意味不明,像是正要開口寒暄,卻被陳斂搶去話頭:
“有何公幹,還請示下。”
陳斂面色淡淡,滴水不漏,在‘公幹’二字上加了不易察覺的重音。
他不給對方提起私事的機會。
下人都被劉璟事先屏退,廳中隻有他們二人。
劉璟被他這樣不卑不亢,奪走先機。略作沉默,顯然是有一番考量,随後露出一點幽幽的淺笑,稍縱即逝:
“陳大人跟着皇兄在京中多年,”目光流連,暧昧地停頓須臾,劉璟才繼續道,“如今,是因緣際會,到了小王的地界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