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緣際會。
四個字,将他的北谪輕描淡寫帶過。
陳斂低眉垂目,一副乖順又淡漠的樣子。聽他說。權當昨夜的事不存在。縱然心裡還是惴惴不安,但姿态怡然。他一線颀長的身影投在屏風上,頗有蘭桂雅韻。
屏風上,煙艇,輕釣,細雨蓑衣。浩渺天色,恰如他不笑時的淡淡眉眼,夾雜着不可琢磨的沉靜。
兩人各自揣摩着。廳中,少頃的安靜。
劉璟審度地看着他,也是淡淡:
“沒有規矩,不成方圓。”
心中反複推敲着劉璟到底要說什麼,好在陳斂在京為官也很多年了,經年斡旋于皇帝與閣輔之間,這點把持,還是綽綽有餘。
“悉聽教誨。”
陳斂面色依然和靜,隻是眼睫更低垂。
“雍地。”劉璟再度開口。
“下轄雍、岷、涼、甘四州,西抵潼關,東臨大同,屬直隸,歸于小王的雍藩之内。”
劉璟語氣不疾不徐。那嗓音低沉,繞于梁間,如在空谷悠回。
“皇權特許,小王協理藩内庶政,已有兩年。”
談及朝政,劉璟一派話,很是正經。
陳斂眼波微動,目光淺擡起,又落下。
“前岷州府知府,巨貪首惡。查抄府邸,流放三千裡,死在半途。”
明明是另有内情被人滅口。但陳斂沒有出聲反駁,隻是聽。
劉璟身量高挑,輕而易舉就居高臨下睨視他,語調中忽然多了警告:
“雍地四府,各位知府大人的一舉一動,盡在本王的掌控之内。”
掌控?
也包括性命?
陳斂不作聲。
想明白了昨晚的事,加上今日事,雍王該不會是在這裡囤養私兵,大肆斂财,才刻意設計,與他春風一度……拿了他的大把柄,讓他不能獨善其身,隻能唯命是從?
一道驚雷,點破混沌。
從頭到尾,劉璟是故意的。
對于皇帝來說,隻要雍地邊境安穩,劉璟不造反,治下百姓安樂,那養兵、斂财,倒也不是什麼稀罕事。
入鄉随俗。陳斂本就無意幹涉。
摸透了對方的心思,心中一塊巨石倒也落地。
“臣記下了。”陳斂心平氣和。
劉璟的話像是說完了,竟再沒别的要講,眼看要利落退場。
但陳斂還有事要問。他叫住劉璟:
“殿下請留步。”
劉璟語氣佯作好奇:“哦?還有事?”
陳斂幾番輾轉,還是問:
“恕臣冒犯。昨夜……”
劉璟略側回小半張臉。一面聽,一面微微勾唇,神色略帶玩味。
“臣似乎有一件物什,落在貴邸。”陳斂恭敬道。
劉璟漫不經心:“什麼東西?”
陳斂生怕劉璟重提昨夜的事,便單刀直入,“是一枚……平安魚符。不知殿下可曾見過?”
劉璟:“很是貴重要緊?”
陳斂稍作思索,才答:“故人遺物。”
聞言,劉璟像是輕聲一笑,又像沒有。
但劉璟目光始終清醒銳利,沒有半點回想時慣有的朦胧。
明明見過,卻道:“好像是有這麼一件東西。”
“但小王或許想不起來了。”劉璟語氣中帶着一絲捉弄人的輕快。
擺明了是要和他談條件。
那畢竟是禦物,萬一皇帝哪天要絕情收回,他拿什麼還給皇帝?
陳斂沒了脾氣,隻好妥協道:
“臣鬥膽……如何能讓殿下想起來呢?”
沒想到劉璟雖然年少,卻城府極深。唇槍舌劍之間,情緒全然難以捉摸。在陳斂遲疑間劉璟已經大步流星往廳外走去,袍擺帶起一陣微風,有金檀焚後的幽淡殘芳。那味道帶着一種暗暗的僭越與嚣張。
劉璟邁出門檻前,隻舍給他一句話:
“想要,今夜你自己來找。”
明白人都知道這是什麼意思了。陳斂不傻,自然也知道。可為着那件禦物,他隻能去,别無選擇。
和劉璟的這一場博弈他是輸了。
千算萬算,算無遺策,他卻沒算到劉璟這麼難對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