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琅就頂着這麼個渾圓光亮的電燈泡吃了飯,溫了書,睡了覺,又在自家公雞的打鳴聲裡磨磨蹭蹭地起了床。裴珲看出了他的不情願,非常貼心地給他找了一頂瓜皮小帽,讓他上學的時候戴上。裴琅想戴帽總比光頭強,便把那帽子頂在頭上,懷着無比忐忑的心情上學去了。
到了教室,他果不其然地遭到了其他人無情的嘲笑。作為班上第一個剃頭的人,裴琅着實享受了一把萬衆矚目的待遇。倒不是說光頭就有多醜,而是前後都沒頭發的樣子實在有些另類,并且很容易讓人聯想到大和尚——一個在這年頭絕對稱不上好的詞兒。
裴琅感到那麼一絲郁卒,有種掉了兩顆大門牙卻要被圍觀的辛酸。不知中午雙卿見了,會不會也笑他?他把頭埋進書桌裡,有些懊惱地想着。
然而中午的時候,他并沒有等來雙卿。
她今天沒來麼?難道家裡有什麼事?裴琅心神不甯地胡亂猜測着,把光頭一事丢到了腦後。
等放學回家後,他驚奇地發現家裡已經找不着裴珲的影子了。老沈氏向他解釋道:“三郎回縣學去了,統共就請了這麼幾天假,若不是擔心你在學裡不适,隻怕還要回去得早些。六郎莫惱,他是怕你不舍,才沒告訴你的。”
裴琅表示理解,他哪兒會認為所有人都得圍着他轉,隻是這一天裡連續不見兩個人,驟然失去了所有傾訴對象,還是讓他挺郁悶的。
這麼過了幾天,雙卿才重新出現在莊先生家中。她把那些釋義還給裴琅,說:“我都記下了,多謝你。”
“你這幾天怎麼沒來?”裴琅忍不住問道。
“我爹回來了”雙卿笑起來說,一副開心至極的樣子。
“他還給我買了點心呢,很好吃的,我給你帶了些。”雙卿說着,便掏出一個紙包來。
裴琅打開一看,原來是幾塊綠豆糕。他本對這類甜膩膩的糕點無感,但不忍拂了雙卿的意,還是捏一塊吃了,然後又找了個理由把剩下的還了回去。畢竟是人家爹專門買給閨女的,他哪好意思要這麼多,嘗一塊也就夠了。
之後的日子就在每天的上學下學中波瀾不驚地過去,轉眼就進入深秋。期間,裴珲回來過幾次,但都很快就走了。
天氣一天天地冷了起來,老沈氏果然給他交了錢讓他在莊先生家熱飯。不過在莊先生家用飯的人是越來越少了,大多數都選擇了回家吃,最後居然就剩了他和李智文。
這日,裴琅照常背着書箱往家走。到村口的時候,卻感覺到往日裡甚是安靜的村莊突然變得人聲鼎沸起來,許多人從家裡跑了出來,步履匆忙地喊着些什麼。裴琅不明所以,隻依稀聽到幾句“開祠堂了”,然後所有人又都往祠堂跑去了。
不是隻有逢年過節才會開麼?莫非今天是什麼重要的日子?裴琅好奇地跟上他們,想要打探個究竟。說起來,他也隻在電視劇裡看到過這種橋段,裴家的祠堂他還一次都沒去過。
他有些擔心會被趕出去,因為聽說是不讓小孩子進的,結果到了才發現根本沒人鳥他。這些人今日似乎都十分亢奮,神色裡有股掩飾不住的激動,卻偏偏都闆着臉,一個個仿佛再正經不過的老幹部。族長裴慶站在最前面,正向人吩咐着什麼。
裴琅悄悄找了個不顯眼的角落貓着。他數了數人頭,大約有三十來個。裴氏本身就是小族,人口不多,除去女性和小孩,竟是差不多到齊了。
這時一個六十多歲的老媪進來了,裴琅認得她就是常找老沈氏唠嗑的許氏,裴琅該喚二奶奶的。跟在她後面的是名清瘦女子,那女子穿着身白衣,身上捆着麻繩,低着頭看不清容貌,但走起路來一步一搖的,身姿十分婀娜。
從她進來的那刻,整個祠堂就靜了下來。不少人直着眼看她,目光裡充滿了赤裸裸的欲望,恨不得要把那身白衣看透了。許氏也不再如往日裴琅見到的那般和藹,她不停地回頭催促着那女子,邊催邊一臉唾棄地罵着些“小娼婦,賤蹄子”的字樣。
等她進了大堂,裴慶便命人關了祠堂的大門,領着諸人拜了拜祖先的排位,然後清了清嗓子,張口道:“今日喚大家來,是為了族裡一件要緊的事。裴許氏,事關你兒媳,就由你來當着祖宗的面跟大家夥說說吧。”
“是,賤婦領命。”許氏對着牌位磕了個頭,說,“宗祠重地,媳婦本不該前來,隻是近日家門不幸,出了件極大的醜事,不得不請祖宗做主,還請祖宗饒了媳婦的驚擾之罪。”
她說完便站起身來,指着身後那女子厲聲喝道:“罪婦裴陳氏,祖宗面前還不下跪!”
被喚作裴陳氏的女子卻隻是低頭,并不動作。裴慶見狀,也呵斥道:“賤婦豈容撒野,還不快跪下!”
“對!跪下,跪下!”堂上的裴家男子們高聲附和道,眼神裡湧動着病态的狂熱。
陳氏緩緩跪下了。
許氏見她跪了,方才接着說:“雖說家醜不可外揚,但也要看看是什麼醜!今有□□裴陳氏,夫喪未滿,紅杏出牆!”
她把懷裡的包裹打開,拿出一封書信和一雙男子的鞋來,說:“這就是罪證!我兒死後,我悲痛難當,未免觸景生情,便将一應事物統統燒去,一件也沒留!這男子的鞋,是如從何而來?!還有這信!”
她把信交給裴慶,裴慶展開念道:“真真親啟:一夜春宵,念爾尤甚。盼來日相會,再續濃情。裴陳氏,你竟真與他人有奸?從實招來!”
陳氏跪在地上,啞着嗓子說:“婆母口口聲聲說我與人有私,不惜鬧到這宗祠來。然常言道捉賊拿髒,捉奸拿雙,媳婦鬥膽,敢問婆母如今這奸夫何在?”
“你,你這賤婦!”許氏神色有一瞬間的慌亂,她狠狠打了陳氏一巴掌,聲色俱厲地說:“祖宗在上,你竟敢還嘴!反了你了!這信和鞋都是從你房内搜出來的,罪證确鑿,你還敢抵賴不成?!”
陳氏擡起頭直視着她說:“媳婦每日操持家務,并不會時刻呆在房中,許是有人趁媳婦不備偷塞進去,亦未可知。說來這些物件僞造起來,倒也容易得很。”
“你的意思,竟是我污蔑了你?!”許氏怒極,拼命撕打着陳氏,邊打邊喊道:“平白無故地,我做甚麼要污蔑你!你不要臉面,我卻是要顧大柱名聲的!我做娘的怎會讓丢兒子的臉!我當初真是瞎了眼,怎麼娶了這麼個賤蹄子過來!才幾年呐,就克死了我的兒子!”
她對着諸人喊道:“這□□,平日裡就對我屢屢不敬,做事也不用心,慣會偷奸耍滑的。前幾日她時常找了借口出門,一走大半日,我便覺察出不對來,到她房内一搜,果然便搜出通奸的信物來,卻不知這等醜事,她已背着我做下多少次了!我苦命的兒啊,被這□□克死不說,死了還要丢盡臉面呐!”
她說到悲處,不禁坐在地上大哭起來。
裴慶見她這般,忙喝道:“宗祠重地,豈可胡鬧!起來好好說話!”
許氏見他動怒,不敢再繼續撒潑,忙擦着眼淚站了起來。
裴慶不再理她,隻對陳氏說:“裴陳氏,我且問你兩個問題,你隻需答是與不是,自能證你清白,但你務必據實回答!若有不實,家法處置!”
陳氏低聲回道:“媳婦自問從未做過虧心事,族長請問。”
“那好”裴慶說,“你夫死後,一應事物是否如你婆母所言,皆以燒毀?”
“是。”陳氏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