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華隻是安靜看她。而後,被來上菜的年輕廚師移開視線。
餐桌布置完畢,餐桌旁的兩個人禮貌對廚師道謝。“先吃飯吧。”方華對伊林說。
李伊林有一種感覺,方華有話對她說。她也的确感到饑餓。“好。”她接過經紀人盛好的一碗熱湯,慢慢喝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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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頓飯吃完,兩個人都沒有太多話。管家阿姨來收拾了餐桌,方華提議出去走走。
伊林答應了她,上二樓去換好外出服。從窗外望去,天空中有白色雲朵緩慢變幻。
她已經在這一方庭院裡待了多久?自己也記不清了。隻是此時此刻,若不是方華邀請,她甚至也并不想主動踏出,去接觸外面的世界。
這是她的主動逃避麼?她明明不是這種人。好像在她的腦中,愛成為唯一重要的東西。這個隻屬于她和何嶼的小世界,是她唯一想要居于其中的心之島嶼。
從二樓下來,經紀人已在門廳等她。“走吧。”方華手中提着提籃包,又遞給她一頂遮陽帽。“外面陽光刺眼,戴上擋擋光。”
“謝謝。”她接過來随意戴上,穿好鞋子,跟着方華走出大門。
走過庭院之外,經紀人帶着她轉向與汽車道完全相反的方向。是一條灌木叢中的小路,歪歪斜斜的,看不清确切通往的方向。
她跟着她進入小路。經紀人不時回頭提醒她注意腳下,不要被旁逸斜出的植物刮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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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上,她們都在看不到盡頭的植物縫隙中向前行走。不明路況讓伊林的精神高度集中。她的手臂與小腿上都已經有一些細小傷口,是一些枝桠刮傷。不起眼,但會帶來隐隐刺痛。
太陽光愈演愈烈。幸虧有帽檐遮擋,不然伊林會更感頭暈目眩。
或許是長久未外出的關系,她感到體力大不如前。但走在前方的經紀人并未停下等她。她隻是勻速走在她的前方,像是并不在意伊林是否跟上。
午後陽光讓她出了一身的汗。伊林摘掉帽子,用袖口擦了擦額頭,再跟上方華背影。她的雙腿越發沉重,又有一些坑窪使她險些陷入。無人荒野裡,不知名植物長得茂盛高大,其中藏匿着很多昆蟲叫聲。這是真正遠離城市的自然之地,是她每日從窗中眺望的、無心細究的綠色曠野。而當她真正深入其中,她發現,它是如此的強大神秘,生機勃勃。
或許走了一個世紀那麼長,或許隻走了四十分鐘。方華一直前行的背影終于停下。她站在前方轉過身來向她揮手。這個沉默的領路人向伊林宣布,她們到了。
伊林站定,跟着方華的指引擡眼望去。小路盡頭是一片錯落優美的草木園林。綠色草地反照晴空,近處散落的不知名野花散發着清新香氣。極目望去,在不那麼規則的灌木叢中,有茂盛榕樹,小紅楓樹,淺淺盛放的木棉花樹,纖長高聳的檸檬桉樹,與反射太陽光的絢麗懸鈴木樹……
方華向她招招手,帶她走向一顆巨大的山毛榉樹下。樹蔭有效遮擋住陽光,讓伊林感受到宛若春天的些許微風。
方華從籃筐包裡取出防潮墊、露營毯、一些飲料與小食。伊林前去幫忙,很快布置好樹下屬于她們的一方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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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南方氤氲的綠色仙境裡,伊林感到格外放松。被陽光曬到眩暈的眼睛得到緩解,身體的疲累也在瞬間被遺忘。
“這裡很開闊。”方華不知從哪裡變出一小瓶白朗姆酒,簡單兌上青檸蘇打水,遞給伊林。“休息日時,我經常帶着他來這裡坐坐。”
“是,很漂亮。”伊林喝下一小口自制莫吉托,想象着何嶼坐在此處,從他日常的嘈雜與喧嚣中解脫出來,什麼也不想,什麼也不做。
方華也為自己制好一杯淡酒。她輕輕與伊林碰杯,再一飲而盡。
“走了那麼久的路,這裡就像一個犒賞。”
“是的。”伊林放下酒杯,放松靠後,用兩隻手支撐着半仰的身體。“何嶼……喜歡這裡嗎?”
“算是喜歡吧。但其實……這麼開闊甯靜的景色,也無法安慰到他。”
放下酒杯,經紀人摘掉帽子,用手理過稍稍亂掉的額角劉海,去感受風的撫摸。
“找到你之前,他已經被失眠搞的不成樣子。……一年前,我陪他隐居在龍疆小鎮,每天隻與湖泊和森林作伴。……那裡安靜,美麗,至少對我來說,已是非常難得的休憩時光。”
這些往事讓伊林看向方華。
“……這會改善他的睡眠狀況嗎?”
對方卻并沒有回看。她繼續望向無際綠地。
“不會。童話般的風景也救不了他。他隻是在漫無止境的暗夜裡,坐在木屋陽台上等日出。……那時我有一種感覺,或許他本就應該歸屬林間大地。”
伊林嘗到方華語氣中的壓抑與悲哀。她能體會這種心痛。
伊林用手搭上經紀人的肩膀。對方回看她,對她露出慰藉微笑。
“……因為嘗試了不同藥物組合的失眠療法,到第四年時,多種藥物的副作用讓他的情緒陷入抑郁,茶飯不思,整個人瘦到不成人形。”
“……我們想盡一切辦法,找來所有相關專業的醫生,都宣告失敗。……在無數次徒勞的努力之後,他好像也接受了這個現實。到最後,他不與任何人傾訴,隻是整夜整夜的僵坐。”
“……那時候我真的認為,再這樣下去,我們都會永遠失去他。”
講述至此,方華的話音低沉。是一種隐于過去的絕望。
“……所以你們找到我。”伊林視線低垂,在記憶中回溯着與何嶼的首次相見。
因這陳述,方華看向伊林。而後,她再度移開視線。
“是的。但這并非一蹴而就。“
她換了個姿勢,讓自己靠在堅實可靠的樹幹上。
“是《風起》項目組先找到我,這給了我一個想法。能喚醒一個垂死之人的東西,或許是他曾經沉湎其中的愛好,或者說,理想。對于何嶼來說,他的理想,就是表演。”
“……所以我擅自主張,替他接受了這個機會。同時籍着這個時機重組工作室,讓所有同事一起對他施壓,以養活團隊、實現價值為理由說服他複出。”
“……盡管一開始他并不想答應,但也經不住我們的軟磨硬泡。在考慮期間,他花了很長時間看劇本。在這個間隙我發現,沉浸在思考裡,能帶給他維持生命所需的最低限度的睡眠。”
“從那時,我就在心裡做了決定。我要讓他重新有欲望,有擺脫失眠、重新生活的欲望。”
像是跟随着身邊人的講述,從遠處吹來一趟風,溫柔包裹着伊林的皮膚。而後它離開了她。
“伊林,我一直沒有忘記過你。8年之前與你的一場交談,能讓他睡足12個小時。隻是何嶼很固執,他拒絕‘使用’任何人來治療失眠。”
“……為什麼,他後來又願意了?”伊林脫口問出。
“因為我通過各種手段,調查了你所有的社交媒體。我把你所有發布過的有關何嶼的内容全部整理給他。我想使用這種方式告訴他,這麼多年來,盡管他不斷地想要自我放棄,能讓他安穩入睡、與他相隔甚遠的你,卻從未放棄。”
方華一雙堅持的眼睛看向她。
“伊林,我知道,你是發自内心的喜歡他。”
這種來自他人的理解,讓伊林陷入濃郁情感的悸動。而後,她輕輕擁抱方華。這幾天,她總是忍不住自己的淚水。
“你也同樣,很愛他。”
方華笑了。她握住伊林擁抱她的手。
“我從小與他一起長大,他就像我的親弟弟。”
沉默片刻,方華再次開口說話。
這一次,她的語氣低沉,更像一個請求。
“伊林,不管以後發生什麼,你都不要離開他,好麼?”
伊林松開擁抱,親密靠在對方肩頭。
“……我不會離開。我答應過他,現在也答應你。”
方華對她微笑。是一種笃定的确信。
“一言為定。”
經紀人再度握住她的手。像一個禁锢。
“一言為定。”
李伊林回握對方。
她心甘情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