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雲渚剛睜眼就被捅了一劍。
他的記憶還停留在鬧市街巷,糕點的暖香裹着蒸汽,悠悠蕩蕩地繞在鼻尖。可不知段馳龍發什麼瘋,二話不說就把他撲倒在地面。
再回過神,天空已換了顔色,攤位飄揚的布招成了搖搖欲墜的軍旗,轟隆倒在地上,濺起猩紅的血。
他還沒看清對方的臉,便聽見噗呲頓響,長劍紮進心口。
這是一處遙無邊際的黃沙地,折斷長矛堆成小山。方圓十裡不見飛鳥,寒風掠過屍骸,發出嗚咽低鳴。殘陽如血,連焦土都浸成凝固的暗紅。
那人就站在一片蒼茫裡,黑袍不染塵埃。淩雲渚匍匐在地,死死攥住他衣角,想說話,張口卻先吐出血。
卻也借勢,看清了他的容顔。
殺他的人,有一雙寶藍色眼睛,目光無悲無喜,狀似神明的悲憫。他左耳垂一道流蘇穗,眼下黑紋橫生,狼尾披在腦後,像崖頂飒飒疾疾的勁風。
長劍被拔出,淩厲割斷衣角,淩雲渚失去支撐,頭朝地摔下去,咔地斷了鼻骨。他在滿腔鹹腥中,聽到那人無波無瀾的音嗓。
“代号‘淩雲渚’,累計失敗次數突破系統阈值,執行銷毀模式,現接替行刑者W。”
血液流失的速度比想象中更快,淩雲渚四肢發僵,再擡眼,人早已不見蹤迹。身下黃沙如潮海般退卻,鋪成平地,四肢一緊,無影燈啪地打在臉上,仿佛敲下重重一錘。
“誰!”淩雲渚驚叫,“給我松開!”
這類似解剖的手術視角讓他毛骨悚然,下一刻,一隻白手套觸上他胸口,在心髒的位置摁了摁。
淩雲渚竭力偏頭,可惜被鎖住脖頸,什麼都看不見。說來也怪,被那人撫摸之後,心口的疼痛竟好上許多,漸漸也能喘過氣來。
淩雲渚仍未放松警惕,試着掙了掙四肢,又被白手套按住。這回對方動作幅度大了些,露出一截骨白的手腕,眨眼又隐了回去。
淩雲渚汗毛倒豎:“吳憾?!”
話落他才覺得好笑,世上皮膚白皙的人千千萬,總不能見一個就往吳憾身上套。好在白手套心胸還算寬廣,并未怪罪他的冒犯。他走向控制台,噼裡啪啦敲了幾下,沒一會兒,上方的機器便發出隆隆轟鳴。
淩雲渚頓時緊繃,奮力掙紮起來,無奈還是眼睜睜看那圓球狀機械扣到他頭頂。刺啦刺啦的聲音刺激着耳膜,很容易讓人聯想到電鋸之類的物什。
“你敢?!”淩雲渚怒罵,“有種你就殺了我,否則,總有朝一日……”
人面對未知時總會升起恐懼,白手套察覺到他的抗拒,拍拍他胸口,竟開了口。
“别亂動。”他惜字如金,“不會死。”
那嗓音很悶,像被很厚的東西蓋住了,聽着不太舒服。淩雲渚當然不會信他的鬼話,仍拼命掙紮,冷鐵撞得哐哐響。
白手套行至床頭,在那圓球狀機械上滑動幾下,便有一股濃重的睡意襲來,将淩雲渚吞噬。他一狠心咬破舌尖,仍舊沒堅持多久,漸漸軟了身體。
再一眨眼,上下眼皮就像黏住似的,纏纏綿綿不願分開了。他的掙紮力度越發微弱,最終歸于平靜。
睡去的前一刻,他聽見手套脫下的摩擦聲,對方歎了口氣,低聲罵他:“又癡情又不要命。”
“傻子。”
……
叮咚,叮咚,叮咚——
淩雲渚猛然從床上彈起。
這個鈴聲他不能再熟悉,幼年時期的每個清晨,總會被這音樂驚醒,随後便是洗衣疊被,打掃轄區,開啟忙忙碌碌的一天。運氣好,便能平安無事,運氣不好,便會額外背負一堆任務,若是拒絕,還會挨上一頓打。
粗犷的嗓門喊着“起床起床”,越來越近,頃刻将他帶回那座小小的福利院。淩雲渚扒着窗戶往外看,愣了好久。
爬山虎密密紮紮地攀延,将整片籬笆織成綠色的網。榕樹群繞着園區,落下被割得細碎的陰影,還是那般枝繁葉茂。有人在門口洗漱,水花濺在塑料盆裡,嘩啦啦地響,不遠處的矮牆上,用五彩筆塗着一句話:共築和諧溫馨大家庭。
“小雲!外面太陽大成什麼樣子了,怎麼還鑽在被窩裡!趕緊的,起床!”
大門砰地撞在牆上,淩雲渚猛然回頭,嵌在牆面的落地鏡照出了他的身形。
鏡中之人憑空矮了一半,臉頰多了不少肉,皮膚倒很白,眼睛也大,目光卻清澈茫然。
這副樣子,撐死八歲。
“還看!還看!”沖進來的女人見他不說話,更是憤怒,“鏡子裡長花啦?”
淩雲渚僵硬地扭過脖子:“劉姨?”
很好,聲音也一并縮了水,奶聲奶氣的,毫無威懾力。
“還叫,叫我有什麼用!别指望我幫你!”
淩雲渚“哦”了一聲,爬到床上開始疊被子,身體變小有諸多不便,連動作也慢了不少。他剛把被子鋪平,對方便尖聲大叫:“磨磨唧唧搞什麼!再不去洗漱,等着挑人家吃剩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