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有一條江,千百年前它誕生,安靜流淌至今。春夏更疊,高山冰雪消融,它載着天真的雪蜿蜒路過人間,帶領它見證世間百态。山高路遠,途中有花草落下,魚蟲湧進,它全部包容入懷,縱容霓虹夜色躍入波光粼粼,倒映浮華奢迷。
它誠實、溫柔,讓人願意相信這是世間最接近永恒的存在,被此缱绻溫和吸引,為它久久駐足。
可惜即使是夏天,夜晚的江水也是很冰涼的。
沉沉下墜之時,它會暴露殘忍的底色,任何阻擋流逝之物,都會被毫不留情地吞噬。不同駐岸觀察時的澄澈,江水混雜諸多雜質,灰塵水草糾纏組成無數隻眼球,細密地眨,蠶食光亮,皎潔如月光亦無法逃脫。于是江底徹底變成黑沉的牢籠,視線被監禁,失去自由無處可逃,絕望煎熬煎熬内心之際,它趁機化作條條小蛇,狡猾地鑽進肺腔,大口吞吃氧氣與生還的希望。其間掙紮痛苦,恐怕轉世一次也無法忘懷。
殷鶴就是那個被蠱惑之人。
他的愛人那樣美好,漂亮、健康,鮮活的身體蘊含無限生命力。濕潤的眼眸看誰都顯得真誠,讓人不自覺托付真心與信任。
明明開始想的隻是“能看看我就好”,最後卻演變成“請隻看我一個人吧”。過分貪婪的結果就是失去所有,最終等待他的隻有離婚的結局。
這太糟糕,比死亡還讓他不能接受。
雖然他早知道戚韓真接近他别有所圖,但是那又怎樣?
這世上存在那麼多東西,花草蟲魚,泥土礦石。它們死或鮮活,多彩或寡淡,各有特色,難以數清。古往今來,人們走遍廣袤大陸,尋覓、挑選,最後為其中的一些冠名為“寶物”。
這些“寶物”大多美麗而昂貴,人人都想占為己有。由此,私欲叢生,野蠻與掠奪在僞裝成文明的腐爛泥土中滋生,每個人身上都開出名為自私的花。
人類向來如此,獨立身體而存在的個體即為“他人”。
有的人以金錢為衡量标準,認為能帶來利益的就是寶物。有的人重視精神價值,認為愛與真情才是寶物。看似大相徑庭,實則大多數情況下并無不同,貪财者掠奪金錢,渴愛者汲取情感。錢與愛,都來自“他人”。
殷鶴或許生來就是不同的,很長一段時間他的人生中都沒有“寶物”的存在。遇見戚韓真後才有了衡量的标準,不過他的标準與絕大多數人不同,偏執而不講理,隻要能讓戚韓真為之停留的都是“寶物”。
幼年時家中長輩有讓他做過抓周的遊戲,大紅色的毯子上各式各樣的物品圍成圈,殷鶴被放置中間,周圍親戚們笑容滿面,紛紛鼓掌起哄吸引他注意,然而小小的殷鶴頗有主見,一眼不看他們,原地靜坐少頃後堅定地爬向母親,抓住她溫暖的手掌。
大人們沒想到這個結局,但并未表現出失望,相反很開心地誇贊,說這孩子長大肯定有孝心。這件事在很久之後還時常被那些老人提起來打趣。
然而殷鶴本人當時其實并沒有多餘的想法,隻是那些東西恰好都不合他心意,周圍人鼓掌恰好吵得他不舒服,母親又恰好站在旁邊,出于孩童天生的依賴他主動過去尋求庇護。
隻是恰好罷了。
說他多有孝心、對母親有多珍重的感情,還真不見得。記憶裡那個女人很溫柔,看着自己的眼神似乎也總是飽含愛意。但是她實在死得太早、太突然。殷鶴還沒來得及留下太多關于她的印象,她就永久地從自己的生活消失。
自此,母親一詞不再指代某個活生生的人,而是一小堆灰,一個木頭盒子和一個矮矮的碑。
石碑冰冷,經受風雨侵蝕百年不變。血肉懷抱溫暖,但很快就腐爛消失,溫情也一樣,在歲月河水沖刷下飛快褪色。于是隻活在回憶裡的女人沒了溫度,失了面容,隻留下一個模糊的稱謂。
人又怎麼會對一個稱謂有感情呢?